便信馬由韁而去,或聲色犬馬日見墮落,或自甘事外遠離中樞。無論何途,總歸是一個心思:相信攝政之母后權臣屆時必能還政於己也!殊不知,公器最吞私情。縱為父子母子,主動揖讓公器者,萬里無一也!縱是明慧英斷如宣太后者,攝政至昭襄王五十七歲而不歸其政,其情理何堪?若是尋常君王,誰個挺得四十二年?只怕二十四年便會嗚呼哀哉!然恰恰是昭襄王少年便有過人處,不頹唐不迴避,不輕忽秦王名分,雖不親政卻守定王城中樞;但凡國事,只要太后權臣與之會商,便坦陳主見;但凡入宮朝臣或外邦使節,只要撞到面前,秦王便參與會議申明己見,決不作壁上觀;一應國家大典禮儀,凡當以秦王名分主持者,決不假手他人……凡此等等,宣太后與四貴權臣也終是無法置昭襄王於全然不顧,便漸漸有了‘王與聞而不決’,又漸漸有了‘王與聞而共決’。若非如此,昭襄王何能在親政之後立即凝聚全力對趙大戰,且始終掌控大局也!”呂不韋的喟嘆夾著粗重地喘息,“王少年明事,此中關節,儘可自思也!”
良久默然,少年嬴政肅然起身離座對著呂不韋大拜在地:“仲父教誨,政終生銘刻在心!”一叩起身便向外招手高聲下令,“王綰關閉此莊,今夜便回咸陽王城!”
“我王明斷……”
“文信侯!”快步進來的王綰一聲驚呼,抵住了瑟瑟發抖搖搖欲倒的呂不韋,“秦王,文信侯大受風寒一身火燙!”
嬴政搶步過來,一把扯下自己斗篷包住了呂不韋身體,回身又是一聲高叫:“小高子!快拿貂皮大裘來!”反手接過皮裘再將呂不韋一身大包,雙手抱起邊走邊厲聲下令,“車駕起行!燎爐搬上王車!令狐大姑小高子上車護持仲父!王綰善後!”一溜清亮急促的話音隨著山風迴盪間,嬴政已經抱著呂不韋大步流星地出了莊園。
莊外公車司馬已經聞聲下令。三聲短號急促響起,山下訓練有素但卻極少施展的王室禁軍頓時大顯實力——百餘名精壯甲士硬是抬著一輛王車衝上山來,待嬴政將呂不韋抱上王車安置妥當,又平穩如風地抬下了山去!嬴政厲聲喝退了所有要他登車上馬的內侍護衛,只跟車疾走,護持著王車寸步不離。
乾冷的冬夜,這支儀仗整齊的王室車馬風風火火出了山谷,過了渭水,進了咸陽,大約四更時分終於進了王城。守侯竟日的老長史桓礫實在料不到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秦王竟能果然歸來,不禁連呼天意,下令王城起燈!及至見到王車上抬下人事不省的呂不韋,老長史卻是禁不住地老淚縱橫了。此刻王城燈火齊明,所有當值臣工都聚來東偏殿外,既為秦王還位慶幸又為文信侯病情憂戚,一時便是感慨唏噓,守在殿廊竟是久久不散……
三日之後,呂不韋寒熱減退精神見好,便堅執搬回了府邸。大臣吏員們聞風紛紛前來探視,呂不韋抱病周旋半日大覺困頓,便辭謝一班朝臣回到寢室昏昏睡去了。一覺醒來,已是夜半更深。呂不韋自覺清醒,見夫人陳渲與莫胡雙雙守在榻旁,坐起吃了些許湯羹,便問起了府中近日事務。
“夫君既問,莫胡便說了無妨。”陳渲淡淡一笑。
“是。”莫胡答應一聲,轉身從裡間密室搬來一隻銅匣開啟,“大人進王城那日晚上,一個自稱巴蜀鹽商的老者送來此匣,說是代主家送信於大人,請大人務必留心。我問他要否大人迴音,他說大人看後自會處置,便去了。”說著掀開三五層蜀錦,將出一支幾乎與手掌同寬的竹簡!
“綠背獨簡?”眼角一瞄,呂不韋便有些驚訝。這是一種尋常人極少使用的獨簡,寬及三寸,背面是竹板蔥綠本色,正面卻是黃白老色字跡清晰。燈下端詳,簡上刻著三行已經失傳的古籀文,仔細辨認卻是:“伯嬴心異,已結其勢,蒙面兩翼,正搜騏驥,君欲固本,吾可助力,思之思之。”最後空白處,依舊烙著那個紋線盪漾的“清”字。
“這支獨簡總透著些許詭異。”陳渲小聲嘟噥了一句。
“夜已三更,容我好睡一覺。”呂不韋疲憊地淡淡一笑。
次日清晨,呂不韋緇車直奔國尉官署。正在忙碌晉陽糧草的蒙武很是驚訝,親自將呂不韋迎接到正廳。屏退了左右吏員,蒙武肅然一躬:“文信侯必有急務,敢請示下。”呂不韋卻淡淡一笑道:“急也不急,不急也急。想見貴公子一面,派他個差事也。”蒙武釋然笑道:“文信侯笑談了,黃口小兒做得甚事?”“可是未必。”呂不韋啜著茶搖搖頭,“秦王已回王城書房修習。老夫欲請蒙恬、甘羅兩公子做秦王伴讀,相互砥礪,亦無枯燥。否則,秦王再思山谷獨居,老夫便要抓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