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行跡是斷然不能與禮的。饒是如此,韓非卻渾然無覺,瘦骨稜稜的身軀搖上高臺,拜罷竟是憤激悲聲:“煌煌上天,危乎高哉!汝行既常,何致天下文野乖張?汝心既明,何陷韓非於敗亡之邦?嗟乎韓非,才不得伸,志不得酬,蹉跎日月,空有孤憤哉!今韓非出山,上天果有燭照,當許韓非立錐之地伸展我學!若天有幽微,人無遇合,韓非願為天囚,死亦無憾也!”悲愴吟唱在習習穀風中迴盪,弟子們卻是歡呼無由了。
陳囂惶惶然不知所措,不禁便向李斯一瞥。李斯坦然道:“禮有序,事有法,不以一己為變。”陳囂頓時醒悟,再看老師也是平淡如常,便又是一聲唱呼:“弟子告天畢。我師出山贈言——!”
便在這片刻之間,蒙恬與甘羅已經將韓非扶下了祭臺。因蒙恬不是常學正名弟子,甘羅則是少學離館日後還可能再續學業,兩人皆算不得正式出山,是以不做告天。韓非雖一時悲從中來不能自已,然畢竟曠達之士,下臺便對荀子一躬道:“弟子淺陋,責天悲己,愧對我師……”荀子豁達地揮手笑道:“天亦常物,責之何妨?己心有苦,悲之何妨?”弟子們一片笑聲,韓非也紅著臉呵呵笑了。
弟子們在祭臺下的草地上圍著荀子坐成了一圈。老師對出山弟子做臨別告誡,是傳統風習,也是出山禮中最要緊的一環。春秋以來,每每有大師對弟子的臨別告誡便是立身箴言,甚或成為讖語。所以非但出山弟子極為看重,在館弟子也是人人上心。弟子們都知道,老師非但學問淵深,且通曉陰陽相法,雖寫了《非相》篇專門批駁相人之術,然識人料人卻是每每有驚人之語。今日兩位大弟子出山,也是蒼山學館第一次行出山禮,老師必有非常告誡,更是不敢輕慢疏忽。
李斯肅然起身一躬:“弟子出山,請我師金石針砭。”
荀子緩緩道:“李斯呵,老夫送你十六字,但能持之,必達久遠也。十六字雲:恃公任職,恃節謀事,心達則成,志滑則敗。”
“敢請老師拆解一二。”
荀子既淡漠又凝重:“子乃政才,然關節不在持學持政。為政生涯,才具一半,人事一半。明乎此,大道可成矣!”
“我師教誨,李斯銘刻在心!”
韓非起身一躬:“弟子出山,敢請我師箴言藥石。”
“子乃性情中人也!”荀子輕輕一嘆,“但能常心待事,衡平持論,為政為學,皆可大成矣!”見韓非還是愣怔怔看著自己,荀子思忖間又補一句,“屈原者,子之鑑戒也!”
“謝過我師。”韓非似乎想說什麼,終是沒有開口。
陳囂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老師,兩師兄該上路了。”
“好!”荀子站起一揮手,“老夫與你等一起出山!”
弟子們一聲歡呼,便簇擁著老師,簇擁著李斯韓非,在花草爛漫的山道上逍遙而下。到得山口,望著山下一線官道,幾乎所有人都同時止住了腳步望著額頭已經是涔涔細汗的老師。荀子不禁笑道:“出山終須一別,老夫便歌得一曲,為你等四人壯行如何?”李斯韓非兩人尚在愣怔,從來沒有聽過老師歌聲的少年弟子們已經萬歲聲大起了。執事的陳囂卻頗是尷尬地笑道:“可惜也!沒有抬老師古琴來。”“我有陶壎!”蒙恬從皮袋摸出一隻黝黑的物事舉著高聲笑道,“老師,是否楚風格調?”荀子慨然一笑:“好!楚風招魂曲了。”
蒙恬答應一聲,雙手捧定陶壎一沉心氣,深遠高亢而又略顯悽楚的壎音便在山風中嗚咽飄蕩起來。楚歌自成一格,與中原歌詠大是不同。首先,楚歌詞句長短自由,韻腳亦可有可無,不若中原大多四字一歌,韻腳也大體整齊;其次,楚歌旋律起伏迴旋極大,不若中原吟唱調式相對平直。由孔子刪定的《詩經》所收歌辭三百餘首,文華諸侯各有一章,連孔子不甚喜歡的秦國都有《秦風》一章,卻惟獨沒有收入楚風之歌。屈原死後,《離騷》流播中原,楚歌的獨特風韻終於漸漸為中原人所熟悉。荀子學無軒輊心無畛域,一篇《樂論》,開首便道:“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將音樂首先當作快樂,當作人情之所必須,實在是戰國大家的獨特之論!對自由灑脫的楚歌,荀子喜愛有加,向弟子們講述天下歌樂,嘗慨然拍案:“雅、頌之聲雖齊,終不如楚歌之本色也!”
隨著悠長嗚咽的壎音,一聲蒼邁的詠歎驟然迴盪山谷——
河有中流兮天有砥柱!
我有英才兮堪居四方!
天行有常兮,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地載有方兮,不為冬雪,不為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