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
李斯驚訝地看著獨自前來的文信侯,連忙從書案前起身行禮,又連忙捧來陶壺煮茶。呂不韋坐到書案前一邊打量案頭小山一般的卷宗,一邊搖搖手笑道:“李斯呵,任事不用,只坐下說話了。”李斯機敏,二話不說擱下陶壺便恭敬地坐到了屋中僅有的那張書案對面。呂不韋慈和地笑著:“李斯呵,做老夫門客舍人,自覺如何?”李斯略一思忖道:“尚可。”簡單兩字,便不說話了。“言不違心,磊落名士也!”呂不韋點頭讚許了一句笑道,“以老夫之見,李斯之才,理事長於治學,足下以為如何?”李斯坦然道:“文信侯所言極是。埋首書案,斯之短也。然則,編修此等廣涉雜學之書,李斯尚能勝任。”呂不韋卻是喟然一嘆:“強使大才埋書案,惜哉惜哉!”李斯不禁目光一閃:“斯與諸客多有相左,文信侯欲教我去麼?”呂不韋悠然一笑:“子何其敏思過甚也!老夫之意,欲使才當其實,別無他意。”李斯慨然拱手:“文信侯但有差遣,義不容辭!”呂不韋搖頭道:“非差遣也,實相詢也。老夫欲使你做一功業實務。然則,此事既得苦做,一時又無功利,只不知你意下如何?”李斯斷然道:“士子建功,凡事皆得苦做!士子立身,不求一時功利!”“好!”呂不韋一拍書案,“秦國將開天下最大之河渠,足下可知?”李斯驚訝地搖搖頭:“天下最大河渠?未嘗聞也!”呂不韋朗朗一笑:“原是上天助秦,老夫何嘗想到有此等好事送上門也!”
笑得一陣,呂不韋說起了籌劃這個河渠工程的因由。
去歲立秋時節,丞相府來了一個奇人求見呂不韋。其時正當萬里晴空,其人卻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足下一雙草鞋,手中一支鐵杖,面色黝黑風塵僕僕,儼然苦行之士。呂不韋不禁揶揄笑道:“足下未雨綢繆,真遠見也!”其人冷冰冰道:“此乃我門行止法度,無關晴雨,文信侯錯笑也!”呂不韋連忙從座中起身一拱:“足下墨家乎?農家乎?”其人只冷冷兩個字:“水工。”呂不韋當即請這個不苟言笑的水工入座,吩咐童僕即上涼茶為佳賓消暑。上茶之間,水工說了幾句話,結實幹淨得沒有一字多餘:“我名鄭國。韓國水工。山東無國治水,故來秦國。”說罷便頭也不抬地連續痛飲,直至一大陶壺涼茶飲盡,始終也沒看呂不韋一眼。呂不韋藉此思忖得一陣,淡淡一笑道:“足下治水之才,較李冰如何?”鄭國也只硬邦邦八字兩句:“李冰尚可。餘不足論。”呂不韋驚訝失笑:“足下輕忽李冰,蔑視天下,莫非曾隨大禹治河?”鄭國冷冷道:“若生其時,治河未必大禹。”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足下傲視古今,老夫倒是生平未見也!你且先說,可曾有治水之績?”鄭國點著鐵杖道:“引引漳灌鄴十二渠,吾成後六渠。鴻溝過大梁。漢水過郢通雲夢。此後六國無心無力,非鄭國不治水也!”
呂不韋不禁驚愕了。
引漳灌鄴,乃魏文侯時的鄴城令西門豹開始的龐大治水工程,一直到魏襄王之世的鄴城令史公方才完成,歷時四代百餘年,先後修成大渠十二條,魏國河內由此大富。鴻溝則是魏國開鑿的一條人工河流,引大河從大梁外南下直入穎水,全長三百餘里,歷魏惠王、魏襄王兩代近百年修成,南魏北楚不知得利幾多。漢水過郢入雲夢,則是戰國中期楚國的最大治水工程。白起奪取楚國老郢都之後,楚國都城遷往雲夢澤東北岸建立仍然叫做郢都的新都城,引漢水過郢而入雲夢澤,使郢都水路暢通。如此三大治水工程盡皆驚世溝洫,任能領得一項都是不易,鄭國能領得三項,如何竟不聞此人之名?
“水工無虛言。”鄭國顯然洞悉了呂不韋心思,篤篤點著鐵杖,“我為水工,素不治役,惟踏勘溝洫水路、攻克施工難題,故工程之名皆無鄭國名號。公不知我,原不足怪。以一己之知斷事,事必敗也!”說完這幾句最長的話,站起來便走。
“先生且慢!”呂不韋連忙攔住鄭國,當頭便是肅然一躬,“不韋不通水事,尚請見諒。先生既有志治水,秦國必有伸展之地。先生可先行住定,容我選得一班吏員襄助先生,先行踏勘秦國水情如何?”
“不必踏勘。秦國水情,鄭國瞭然於胸。”
“如此敢問先生:治秦之水,以何當先?”
“解秦川擁水之旱、良田荒蕪為先。”
“如何解得?”
“引涇入渭,長渠橫貫東西,水旱可解,鹽鹼可消。”
“渠長几何?”
“東西四百餘里。”
“需民力幾多?何年可成?”
“十萬,數十萬,百餘萬。數十年,十數年,五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