茚溪森在殿前迎候了。
一切禮儀過去,玉林與皇上分賓主坐定。王熙和徐元文在皇上兩側侍立,茚溪森在玉林身後侍立。這裡是玉林的禪房,屋宇高深蔭涼,清茶飄香,窗明几淨,松柏森森,令人清心忘俗。玉林身邊的長几上,擺滿太監們抱來的書畫。福臨笑道:“前些時送來的多是朕幼年讀過的書,這些是近年常常翻閱的。”
玉林略略翻看,抽出一冊,題名《制藝二百篇》,那是明朝洪武年開科舉以來的鄉試、會試程文。玉林笑道:“這些八股頭文字,皇上讀它何用?〃福臨笑了:“老和尚有所不知,朕要主持會試、殿試,點選進士們的文章。史大成、孫承恩、徐元文三科狀元,都是朕親自擢取,確是鄙門生!請看,這便是新科狀元徐元文。“徐元文向前,對玉林通琇深深一揖。玉林連忙起立還禮,對徐元文仔細看了一眼,點頭讚歎,雙手合十向福臨說:“老僧慶賀萬歲得人。〃福臨很高興:“他是尤西堂弟子,正所謂名師高徒埃〃玉林道:“尤侗才子之名,江南盡知。〃福臨慨嘆道:“場屋中士子,常有學寡而成名,才高反埋沒的事情,尤侗便是如此。此人極善作文,但僅以鄉貢選推官。九王攝政時,他又被按臣參黜,豈非時命不濟!〃玉林道,“琇曾聽說君相能造命。士之有才,唯恐皇上不知耳。皇上既知,何難擢之高位?“福臨的面色有些不大自然。即使是在乾清門建個翰林值廬,尚且費盡了吃奶的力氣,如果把以詞曲聞名天下的尤西堂提拔到高位,又不知要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不過他還是表示說:“朕亦有此念……哦,那書堆裡便有尤西堂文集。〃王熙說:“皇上前次御臨經筵,提起臨去秋波悟禪的一段公案,尤侗文中似乎寫到了。“福臨說:“哦,朕只瀏覽,未曾細讀,你取來朕看。〃王熙拿書翻到《臨去秋波那一轉時藝》一篇,呈交皇上。
福臨立刻往下看去。他面帶笑意,眼不離書地說道:“筆硯來!〃太監立刻捧上筆硯,他提起筆,在文章上時批時點,不住聲地稱讚說:“才子!果然是才子!“玉林通琇不禁走了過去,就著皇上的手細細觀看,也露出讚賞的微笑。
王熙提到的〃臨去秋波悟禪〃,是禪宗的一件趣事。相傳丘瓊山路過一個寺院,看見四壁上畫的盡是《西廂記》故事,便問道:“空門安得有此?〃寺院住持回答說:“老僧正是由此悟禪。〃又問:“從何處悟?〃住持說:“是'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丘瓊山含笑連連點頭。
“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是《西廂記》裡《驚豔》一折中,張生初見鶯鶯時的曲詞。尤侗拿它作為八股題目,模仿當時文體,戲作了篇文章,刻入《西堂雜俎》集中。想必順治愛讀《西廂》,又識八股文,所以如此擊節歎賞。他批點到篇終,看見玉林在側觀看,便指給他看文章的最後一句〃更請諸公於此下一轉語看〃,並笑著說:“雖是遊戲文字,才情之高,令人欽佩。應付八股,遊刃有餘。“玉林、王熙等人都笑了。
福臨忽然掩卷,說:“請老和尚在此下一轉語。〃玉林搖頭道:“不是山僧境界。“福臨回顧正在微笑的茚溪森,說:“茚溪何如?〃茚溪森答道:“不風流處也風流。“福臨開懷大笑,眾人也為茚溪森的巧妙轉語叫好。它意寓雙關,蘊藉圓轉,出自和尚之口,別是一番意境。由《西廂》悟禪固奇,在經筵上談《西廂》更奇,皇上與高僧以《西廂》談禪尤奇。徐元文只聽得目眩頭暈,暗自驚異。
福臨從書堆中抽出《韻本西廂》給玉林看,說:“這是詞曲家所用元韻,與沈約詩韻大不相同。就是《西廂》,也有南調北調的差別,老和尚都看過吧?”“老僧少年時曾經翻閱過。至於南北西廂,琇實在未曾識別。”“那麼,老和尚以為此詞如何呢?〃福臨表面一本正經,拿《西廂》去問得道高僧,實在有些頑皮。
玉林通琇卻不動聲色,實實在在地回答說:“此詞風情韻致,皆從男女居室上體貼出來,遠非其他曲詞所能及……有一《紅拂記》,不知曾經御覽麼?”福臨悅:“《紅拂》詞妙,但道白不佳。”“卻是為何?”“不該用四六句,令人只覺頭巾氣十足,意趣索然。”“正是。敬服聖論。”“蘇州有個金若採,老和尚可知旗人?”“聽說有個金聖嘆,不知是他不是?”“正是旗人。他曾評點《西廂》、《水滸》,議論雖有無限遐思,卻又過於穿鑿,想是才高而見僻之故。”“如此,他與明朝李贄就是一樣派頭了。〃聽著他們一問一答,徐元文簡直應接不暇。皇上以《西廂》考和尚,考不倒,足見和尚外學之博;和尚以《紅拂記》考皇上,皇上批其中肯,毫不作難,皇上讀書之博也可見一斑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