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宮門,金光閃爍的寶座就在乾清宮大殿正中設定著,他們不敢抬頭,不知皇上是否在座。隨著太監向西一拐,他們被帶到西暖閣。太監在門口把簾子一掀,一團沁人心脾的花香就把他們圍裹了,三人跨進門檻,頓覺暑熱全消,如同置身於清涼芬芳的仙界。略略抬頭往上一看,啊呀,炕上端坐的這位書生,這位瀟灑文士,難道竟是皇上?可是這分明就是皇上啊!三位翰林公連忙跪安,口稱:“臣徐元文、葉方靄、熊賜履恭請聖安。〃說罷起立,走到炕前,低頭跪在那厚厚的紅氈墊上,聽候皇上吩咐。
皇上今天變得讓人不敢認了:頭上不戴帽,身上不著蟒,腳下不穿靴,一身淡藍色單紗暑衫,腰下淺色禪裙,光腳上一雙吳中式樣的草鞋,辮髮烏亮,雙眉漆黑,蒼白的臉龐上一雙含水的眼睛,手中一柄山水摺扇,玉扇墜下流蘇飄飄,這不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江南世家公子嗎?這樣的皇上,學富五車的翰林公們作夢也沒想到過。這位文士皇帝笑道:“列位請起。沒有什麼大事,不過想到列位與朕同好,愛在書山詞海中打滾,閒來無事,請諸君看看朕的藏書。列位皆飽學之士,所謂讀書破萬卷者,正好為朕拾遺。〃福臨說罷便下炕,對三人招呼一聲:“隨朕來。〃他領頭走出西暖閣,進入乾清宮大殿,指給三人去看那沿著左、中、右三面牆擺著的幾十架書櫥書櫃。徐元文他們三個沿路看過去,只覺進了書山書海,接應不暇,不僅諸子百家、經書史書無一不備,詩詞歌賦、傳奇小說也都永珍包羅;書櫃書櫥群中,夾著多寶櫃、百寶格,裡面擺滿了商彝周鼎、哥窯宣爐、古硯古墨、玉璧玉爵,至於印章畫卷,更多不勝數,那些木變石、雞血石、青金石的印刻,無論色澤還是雕工,都罕有其匹,令人叫絕。書櫃、百寶櫃的腳下,蓬蓬勃勃一帶濃綠,濃綠中綴著星星點點白色、淡黃色、淡紅色和淡綠色的花串,這是由數百盆茉莉、蘭花等鮮花堆砌而成的花廊,清芳撲鼻,鮮豔耀眼。翰林們一路看,一路嗟嘆,不只是要向皇上說好話,真的也覺得驚異萬分。
看他們驚詫不已,讚不絕口,福臨自然很得意,忍不住笑了,領他們重新回到西暖閣,賜座賜茶。福臨這時才說:“明末天下大亂,我朝初創,又用武多年,許多書籍流散民間,極易湮沒消亡,著實可惜。朕曾下詔各省學臣搜求遺書,雖有成效,猶恐疏漏尚多。卿等何不就此將記得的重要遺書寫出?朕也好著人專意搜求。〃徐元文他們三個告罪一聲,就著飲茶的小几,各寫了幾十種書名,呈交皇上。福臨看了,連連點頭,又指著幾種不曾見過的書,問起內容和作者。即使是皇帝和小臣,一旦有了共同愛好的話題,談話就會越來越融洽、越來越投機。翰林們見皇上如此重視書籍,也就是重視文治,心裡都很受鼓舞。後來,他們覺得談話的氣氛似乎已到應該結束的時候了,不想皇上又非常從容地問:“常言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諸卿新進朝班,覺得群臣百官之中,何人最賢?誰最疲軟?可有極不稱職的官員?近日朝廷時政,得失如何?〃翰林們傻了眼,一時不敢回答。並不是他們沒有看法,而是沒有把握,不敢在皇上面前亂講。一個不小心,就會斷送多少人的前程,招來無限怨恨。葉方靄來得最快,躬身答道:“謝皇上恩典,以朝政大事相問,但初進小臣,實不能備知。〃福臨微微一笑,另起了一個話頭:“近來京師名流社會不少,大約是以文會友的意思吧?〃徐元文答道:“士人結社乃明季遺風,流傳至今。〃熊賜履說:“由天啟年東林黨與閹黨之爭鬥,便可知結社結黨之大概。〃福臨道:“慎交社、同聲社眼下可謂極盛。幾年前兩社虎丘大會,到者數百人,還在關壯繆①前設誓,彼此永不相侵,諸位可有耳聞?據說前科狀元孫承恩也是慎交社中人。卿等可曾結社?〃三人都回答說沒有。福臨不再問,笑道:“跪安吧!〃翰林們起立、跪安,依次向門邊倒退,葉方靄不小心踩了熊賜履一腳,熊賜履腳尖奇痛,哪敢作聲。退到暖閣門檻,三人才恭敬地轉身出去。
他們按照朝禮,神情肅穆、步履穩重,由東廊南行。已經走到乾清門了,背後又追來一個召引太監說:“叫徐元文。〃徐元文看看兩位好友,轉身隨太監返回乾清宮。熊賜履和葉方靄摸不著頭腦,又不能問,只得回值房去了。
徐元文再進乾清宮,皇上身邊又多了一位官員,那是禮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王熙,正是徐元文的頂頭上司。福臨笑道:“今日談興忽至,不吐不快。朕要往萬善殿,與玉林國師談禪,召二卿隨同前往。〃於是,皇上乘肩輿,學士翰林隨從步行,太監們抱了許多書畫,一行人頂著七月的驕陽,徑往西苑。玉林通琇早已領著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