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老翁記起這個小丫頭來。
端午那日她額頭磕破一個大口子,就是那個桑大夫給縫的。用的是蠶絲線不稀奇,可打結的手法著實不同,那傷口縫得又快又整齊,他活了幾十年,還是第一次見。
他揹著手盯著阿水額頭上的傷看了又看,這傷口長得當真——漂亮。
阿水指著腦袋:“看,我的傷一點都不疼了。桑大夫姐姐說今天要拆線。”
又是大夫,又是姐姐的,她喊得也利索。
阿水拍拍腰間的荷包:“我爹孃讓我帶銀錢了。”
白髮老翁不情不願地冷哼了一聲,又躺在石榴樹下的涼椅上,搖著一把破破爛爛的蒲扇:“治死了,可跟我沒關係!”
“多謝老人家。”
阿水額頭拆線很容易,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徹底拆乾淨了。
桑落開了一個外用的方子,讓李小川去藥櫃抓藥,再照著藥櫃旁標註的價格算好,交給阿水。
阿水好奇心重,拿了藥也不捨得走,還想再跟著桑落看病。偏偏那戴著斗笠的男子一直站在院中,揹著手不肯面對他們。
桑落示意那人進到內堂,又讓李小川守在外面。
那人進了內堂,將門關嚴實後才肯摘下斗笠,露出一張滿是絡腮鬍的臉。看不清容貌,卻是個頗有男兒氣概的人。
兩人隔著桌案坐下來。桑落開口問道:“你哪裡不舒服?”
那人嚥了嚥唾沫,拿捏了很久的措辭,才說:“桑大夫,我想、想生孩子。”
桑落審視了他一陣,只覺得鬍子叢中的雙眼滿是窘迫:“多大了?成家了嗎?”
那人點點頭:“三十二了。”
“成家多少年?一直沒生?”
“二十四歲才成家。”那人越說,頭埋得越低,“一直沒有。”
絡腮鬍,毛髮濃厚,說明雄性激素不算太弱。眼睛黑白分明,身體看起來也算強健,沒有病孱之相。聲音清晰渾厚,喉結髮育正常,手掌紅潤結實。
不像是一個天生不足之人。
桑落讓他坐好,拉開門問:“老人家,可有手衣和白布蒙口鼻?”
白髮老翁哼了一聲,在涼椅上翻了個身,不準備理睬她。
李小川很有眼力見,去尋了一圈,在院子的角落裡,看見晾曬的手衣等物,取下來嗅了嗅,遞了過去:“桑大夫,這些都用藥煮過,只是有人戴著它吃了——”
他有些遲疑,仔細嗅了嗅,又道:“好像吃了山楂。”
話音一落,白髮老翁一下子從涼椅上坐了起來,看著李小川:“你說什麼?”
“山楂。”
桑落接過手衣,也嗅了嗅,雖然不如李小川,但她懂藥:“應該不是吃了山楂,而是在煮手衣的湯中加了山楂。”
白髮老翁老邁的眼珠直直盯著李小川,再看向內堂門邊一臉嚴肅地桑落。這兩個年輕的娃娃,有些意思。
很有些意思。
桑落關上門,戴上手衣,又用白布掩面:“來,把褲子脫了,我看看。”
那男子應是打聽過,這個女桑大夫給人看病,都要親自上手摸一摸。天人交戰了很久,才撩起衣裳,褪去褲子,露出褻褲。
他死死攥著褻褲,看向桑落:“桑大夫,你不會——”
桑落白布掩面,只露出一雙平靜無波的眼眸,嚴肅地看著他:“你的那處,在我眼裡,跟你的手指、鼻子、耳朵無異。就是一坨肉而已。”
她第一次上臨床看到活男人的那處時,還是個女學生。也不知是不是福爾馬林泡過的大體老師看多了。那些活人的肉身在她看來,跟大體老師的也並無區別。
唯獨四年前看到顏如玉時,才察覺了人與人的不同。
粉色,勻稱,真乾淨。跟買來的解剖模具一樣。
桑落察覺到自己走神,眨眨眼看向褪去褻褲的男子,不禁暗暗罵自己又說錯話了。
這個人不知遭遇了什麼,從大腿到下腹,再到胸口,有一條長長的醜陋的刀疤。
刀疤恰好劃過他的腿間。
他竟是無根之人。
附件還在,所以他毛髮聲音都沒有變化。
他剛才說什麼?要生孩子?
有米有媳婦,可沒灶啊。
那人害怕嚇著她,用手去遮掩那些刀疤,桑落卻一抬手,擋住他的動作,聲音平淡,卻又帶著幾分溫和:“傷怎麼回事?”
“我十四歲就進了呂家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