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天陪易宏與阿狸從雲嶺閣花苑側門而出,躬身目送她二人走遠,反身折回苑中與浩鵠略略說了一句,便撤去苑中小廝丫鬟,一人入了寢屋。
“呵……”阿狸見四下無人,挽著易宏忍不住笑,花枝亂顫得連腕上的燈籠都晃了晃。
“怎麼了?”易宏背手斜睨捂唇偷笑的阿狸。
“易寧——你也該長大了!”阿狸壓低嗓音,學著方才易宏的口吻神態,重複她訓誡幼弟的話,撇眼偷看易宏神色,接著又道,“主說這話的時候,語重心長的樣子活像個花甲老翁,全不似個青蔥少年郎。”
易宏撇過臉,清清嗓掩飾尷尬,只無奈心嘆:若將她兩世壽數加上,那確實是年且六十。也怨不得旁人說姿態老朽沉冗!
易宏攏了攏肩頭的流紗斗篷,神情自若道:“那在你眼裡,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嗯……”阿狸挑了挑燈籠燭心,默思片刻道,“主平日裡聽的奉承話多了,阿狸若說的同他們一樣,主難免覺得我也是拍馬圓滑之人。”
“小丫頭,心思還挺多。”易宏輕拍阿狸肩頭,順勢攬過她肩,微笑道,“你只從心說便是。”
阿狸低頭盯著手中燭火想了半晌,垂首半是嘆惋道:“主……是個極力做到只賒不欠之人。”
“只賒不欠?這是個什麼說法?”易宏單手挑了一把阿狸下頜淺笑,她可不願見身邊好容易有個暢所欲言之人如今也似個藏心思的悶葫蘆。
“難道不是嗎?”阿狸偏頭努了努嘴,墨墨道,“主雖不是隻舍不求的大聖人,但在阿狸心裡,也與聖人無異了。您小的時候,慧靈道人對您好,他圓寂後,您十餘年都在為他復仇。您中毒垂危,肖家少爺救了您,您又以身相許,為他復仇而勞碌奔波。您明明是個最嚮往閒逸灑脫的江湖人,為了不欠情,寧可委屈自己這麼多年,這麼多事。”
“我……有嗎?”易宏從未聽有人這樣評論,略感新奇意外。
“可不就是這樣嗎?”阿狸抬首與易宏對視,扳正嚴肅,頗為正經地回答,“您救人以漁、施財仗義,從未要求被救者還報恩情,可偏偏自己卻害怕欠人情。若誰幫了您一二,您必定加倍報償四五。寧可施予,也不相欠。這不就是寧賒勿欠嗎?您雖身在易府高位,得不到切實的瀟灑自在,但一直追求自由不欠。阿狸自小就認為:情愛、利益、榮辱、生死……這世上怕沒什麼能真正綁得住您。若雲若風,世人見之求之,終是無人得之,更幌論困之留之。”
易宏聞至此,忽而停滯了腳步,仰頭注視漫天繁星,露出一抹不著痕跡的苦笑,無法反駁的她略略輕嘆:“阿狸知我。”
“所以,我想留在主身邊。”阿狸再次挽緊易宏臂膀,昂首暖笑,“再美的雲彩,也希望有虹光相伴吧?哪怕僅存一瞬,到底是微微解了高處不勝寒的寂寞。”
易宏側顏笑看阿狸,狐眸暖華熠熠。她拉開肩頭斗篷,將阿狸也括在其中,二人分甘同暖,挑著一盞明燈,行在返歸瀚海軒的長廊下。
鶯尾般的藍紫飄紗在轉角消失之際,久站偏廊的肖劭朗與重明才緩緩推門而出。
肖劭朗望著易宏消失的方向眉頭緊皺,重重嘆息,如提線木偶般僵直佇立,任由重明用隨身火折重新點亮手中大燈。
寧賒勿欠?好一句寧賒勿欠!難道只是因為當初自己捨命相救,易宏“寧賒勿欠”,才向他求親下嫁嗎?肖劭朗呆呆凝視手中燈盞,心灰意冷的他痛苦得寸步難行。
“公子?”重明看肖劭朗眼瞼低垂,整個人怔怔傻傻地只盯燈火出神,全似痴了一般!他一連喚了肖劭朗好幾聲,肖劭朗木訥未應,甚至連面上表情也未有一絲變化。
“公子!”重明雙手板住肖劭朗,用力晃了晃,努力使其脫身清醒,卻未料想到,肖劭朗盈滿淚光的雙目倏地落下兩滴晶瑩。
可這回,熱淚之中卻非心疼愛憐,而是滿溢的心酸意寒。
那麼多日夜的情愛牽絆,入骨入命的相思呵護,到頭來卻只得一句——寧賒勿欠!
肖劭朗忽而笑了,慘白的面上掛著兩行清淚,和著與其及不相符的咧嘴燦笑。他本是與重明躲在這兒欲嚇易宏一跳,卻沒想到終是命運與他開了一記大大的玩笑。
他早曉易宏外熱內冷,也知自己於其心中遠排在復仇、救國之後,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一番痴心情誼竟是她追尋自在路上的羈絆困留!
寧賒勿欠!易宏輕飄飄的四字,抹殺他多少真情付出,蹉跎他多久青春華夢!
若當初換了別人為她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