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午時的熾白陽光直射廊下,將易寧面上淚痕映得粼澤盈盈,他閉目頹喪地跌坐花間小道。
浩天聞聲趕來,望其滿面不間斷的淚水心疼不已,但自知無言可勸的他蹙眉咬唇,選擇沉默,只張開雙臂,輕輕擁住心祭至氣息難平的易寧。
往日僕婢穿梭的摘星樓內如今唯阿狸獨守三樓臥房。
撲跪於青玉榻側,繁複繡紋的凌煙羅袍角被她緊攥得視不出形狀。赤紅雙目緊緊凝視榻間瘦骨嶙峋的易宏,悲慼沉重的目光從晴朗午間延續至暮色蒼茫,可榻裡的小小人兒,除了遲緩淺細的鼻息卻再無任何反應。
易宏內力耗費過半,皮肉瞬間塌陷的慘狀在阿狸腦海中似妖孽附身一般久久不散。儘管主人當年下令時,她已猜到潦靃對其傷害很大,卻沒想到竟至如今枯骨相。
易寧親手掌燈,點亮屋內諸燭。浩天緊隨其後,端來肖劭朗親手備下的晚點。
昏黃燭光將易宏面頰側凹映得愈加灰澀發黑,原高挺玉白的鼻樑如今峰骨尖薄,艱難撐起似被雌黃漚皺黃紙般的面板。
凌霄坐在榻邊為其把脈良久,不肯出言一字。
“怎麼樣,姐姐什麼時候能醒過來?”易寧聲線低啞,似被萬重內疚碾過般沉致且破碎。他怔怔看著手中燭光,搖曳燭火映在他眼中,甚至都泛著悲絕的頹靡。
凌霄長嘆一聲,並未直接回答,瞥眼見茶几上熱騰騰的飯菜,那樣精緻的菜色必出自肖劭朗之手。
凌霄垂首掩住眸間幾許液華,年歲最大之人,總不好在小輩面前似年輕女兒般淚沾巾。他喉結滑動,整理情緒,側身裝作不經意地問道:“懿卿回來,可說了什麼?”
浩天瞧了瞧背影沉默的易寧,不知該不該答,猶疑許久,看房內實在寂得厲害,只好拱手回道:“肖公子……什麼都不問,什麼也沒說,做好飯菜便回瀚海軒,獨自在書房,像是在看一些信……”
“我在問你姐姐什麼時候醒!”易寧重重落下手中燭臺,幾許赤色蠟液飛濺在他青白手背,落出幾點明顯緋紅,但他卻無絲毫在意,反而大步上前扣住凌霄雙肩,如鷹狼目居高臨下地與之狠狠對視。
易寧俯身一字一頓,聲音聽不出悲喜,只聞森森寒意:“你若救不了她,我必滅盡整個唐門陪葬!”
“寧兒!”浩天拉扯易寧青筋暴起的手臂,本想勸阻,卻惹得那手勁力剛猛狠厲。
冷卻的蠟液被激得泛白剝落,唯在其手背徒留數紅。那些因暴怒而猙起的青筋,恰如一條條盯著獵物蓄勢待發的毒蛇。易寧因白日裡久哭而尚在泛紅的眼眶,惹得那雙圓鹿眼本顯得有些可憐,可現在,卻滿溢詭異的陰冷,帶著不屑生死的決絕。
“你要知道,”凌霄忍下雙肩撕裂之痛,一朝承繼易宏一生內力的易寧也許還沒覺察自己掌力之劇,他卻已經身生體會,“這一切的根源,她這些年心血消耗,都是因為趙氏,不是我,更非唐門。”
“你當初救不了自己的妻子,”易寧手中力道未減,愈加陰冷的面上忽然扯開一記詭異的笑容,“如今若還搭上我姐姐,怎對得起‘鬼醫’名號?唐門、漕幫既然無辜,自要有個更稱職之主統帥領御。”
“你——想要唐門和漕幫?”凌霄幾乎是顫音相問,一方面自然是因為雙肩疼痛,更多的,是發自心底的震驚。
伏在青玉榻邊侍候,久未開口說話的阿狸也瞪大雙目,吃驚地看著易寧。
易寧,易二公子!易府最聽易宏的話,脾性最隨和,往日裡最無慾無求,性子甚至有些懦弱善賴的少年,怎的在獲得舉世無雙的內力之後,卻變得這樣徹底:
冷酷,詭譎,一心權謀!
阿狸原以為他會請凌霄盡心醫治,甚至哭得面紅耳赤,下跪叩首卑微懇求。
可是,他都沒有。
反而是藉機威脅凌霄讓出權柄,鞏固自身實力。
那易宏呢?他往日裡最恭敬、最愛護的姐姐,在權勢面前,居然只是談判的籌碼嗎?
原來一朝反目,人,竟可以這樣冷血無情。
阿狸一聲不由自主的輕笑,碎光微閃的眸子看向床上病勢沉冗的主人,笑得支離難看,只暗歎:主,你曾說,世上最惡——是人心。如今看來,果然沒錯!
十數年的姐弟情誼,亦師亦母的陪伴互託,在生死存亡之時,原來,也不過爾爾!
“你覺得,我要不起?”易寧忽而鬆開手,屈指拂去掌背蠟屑,緩緩直起身,眼尾眉梢皆是不容置辯的盛傲孤冷,“還是覺得,姐姐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