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跨步進殿。
這裡自康熙晚年倦政,一直都是皇帝夏日議政見人的處在,裡邊的陳設佈局仍舊是昔時格調。乾隆一進來,所有的太監宮女輕呼一聲“萬歲”便都跪了下去。
“都起來吧。”乾隆無所謂地一擺手,吩咐一句:“太后在這下榻,這個須彌座擺在正殿不合適,叫人把它移出去。”說著便進東暖閣,見那拉氏和鈕祜祿氏都侍奉在太后榻下,也是剛剛起身,正在蹲福兒。因見還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貴婦人也在旁邊,炕桌上還零零散散堆著紙牌,料是她們鬥紙牌正在玩兒,乾隆也不理會,只向太后打個千兒行禮,說道:“老佛爺安康!”
太后似乎有心事,臉上似笑不笑,雙手無意識地整著桌上的牌,說道:“皇帝起來吧!外頭下這大的雨,我吩咐叫他們過去傳話,就別過來請安了,他們回來說已經起駕了——淋著了沒有?這裡林子太密太暗,響晴天氣我還不敢獨個兒進去轉悠呢!你是萬金之軀,就是那個叫紀什麼的來著說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事不能任性兒——先帝爺……得病,不就是這園子裡克撞了什麼?雖說你福大無情、當心些兒還是沒過逾的。”
“今兒子議政議得時辰長,走動走動疏散筋骨,又有那麼多人跟著,不妨的。”乾隆宮外宮內百事掛心,原來打不起精神,聽母親教訓,只好一一稱是,一邊又回話,“上回老佛爺吩咐下來,叫人把清梵寺的佛像裝裝金,這錢不能從國庫裡出,兒子已經傳旨內務府,從皇莊貢來的銀子裡出項。這事兒子請母親放心,八月燒斗香,兒子陪您過去看,準教母親歡喜!”說罷一笑。
太后也是一笑,說道:“內務府也不會屙金尿銀——方才那個趙司晨還進來哭窮,直隸、京郊,還有承德黑山、喀左都鬧災,要過個窮年呢!喀左,是我孃家地兒,我已經有話吩咐,今年年供免了。你還從他們身上打主意?”乾隆一聽便知,仍舊是那群筆帖式在下頭起鬨,拱著大後壓自己放江南外任,心中已是有氣,勉強笑道:“老佛爺這麼處置最好!不過,有些事他們是哄您的。內務府那些筆帖式都是旗人,落地就有一份皇糧,又吃著六品的俸,哪裡就窮了這起子光棍呢?江南百姓那裡,大臣意見還是要派百姓裡出來的讀書人去。淮安一個水災,緊賑濟慢賑濟,連餓帶病還是死了二百多。餓急了的人吃樹皮,吃觀音土,吃楊樹杏樹葉子……就為怕官逼民反,鬧出亂子吶!”大後原來一臉不然之色,她是虔心敬佛的人,聽說餓死人,只喃喃唸誦:“阿彌陀佛!可憐見的,我老婆子懂什麼?還是依著辦事人說的做去罷……不過,有些旗人也艱難的,一個月守那二兩月例,沒有差使外項進項,夠做什麼使的?也得想法子。”
“一直在想辦法呢!”乾隆見母親通情達理,心裡鬆快了一點,陪笑道:“給他們差使,他們不會辦;當官,理不了民政;分給他們的地,都是宮中最好的,不但不種,都賣了。只會泡茶館吹牛,養老黃狗栽石榴樹,提溜個鳥籠子轉悠,兒子也拿他們沒辦法。”
太后嘆道:“我嫁到你們愛新覺羅家快四十年了。打聖祖爺時就說這個話,你皇阿瑪脾氣躁性,提起旗人就氣得臉上不是顏色,現在又輪到你了!說句罪過的話,我瞧皇帝比著先帝、聖祖,似乎都聰明些。趁著天下富足太平,趕緊整頓。旗人,是咱們這個朝廷的根本啊!”
乾隆一邊聽一邊稱是。他其實比誰都清楚,旗人是給慣壞了的:落草便有錢糧,一直到死,誰還肯出死力氣自養?但這是“敬天法祖”的根本規矩,革掉這一條,八旗也就散了,皇位也坐不住——談何容易呢?想著,乾隆說道:“兒子並不敢和先帝、聖祖比聰明。這裡頭有個氣數,不單是人力的。三藩亂時,聖祖爺起用圖海、周培公,帶京師三萬旗人,十二天掃平察哈爾叛亂,不到半年廓清甘陝。兒子想,有仗可打,還能調起我們滿洲人的英雄氣概。好比刀子,不用不磨,就是寶刀也鏽壞了。告訴母親一句話,金川雖然戰事不利,兒子又得了兩員好將軍,而且都是咱們旗下的人!”因將兆惠和海蘭察金川之戰中殺敵護軍、帶餉逃亡,獄裡途中仗義殺人的事繪形繪聲說給母親,又道:“阿桂也是一樣,打出來的國家棟梁!老佛爺瞧著,西邊用兵,準還能再出一批人才。用心檢點,慢慢整頓起來,還是指望得的。”
太后聽得一時搖頭閉目,一時皺眉蹩額,一時目瞪口呆,一時微笑頷首,對旁站的三個女人說道:“你們聽聽!這不是說古記兒?一時斬頭灑血,一時又是兒女情長——皇帝,往後有這樣故事兒,跟我多說說,比什麼都解悶兒呢!”因見乾隆目視那位貴婦人,便道:“這是魏清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