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正!”說完近前給福康安打個千兒,順便拽拽他袍角,咻著氣兒笑道:“爺的袍子角兒沾了泥巴……”將手一舉,不知這骯髒瘦子甚麼手法,福康安腰間御賜的漢玉墜兒、荷包、袖子裡的一把金爪子兒竟都被他偷去!……福康安不禁目瞪口呆,黃富揚一樣一樣把竊物往桌上放,嘻皮笑臉道:“給福爺瞧個把戲,小的下不為例!”黃天霸沉了臉,斥道:“你賣弄甚麼?退下!”黃富揚一縮脖子答道:“是!再不敢了!”福康安呵呵大笑,說道:“好!就是你,跟我們一路走!”
黃天霸不禁一笑,因聽見遠處雞鳴,呵腰兒對劉墉說道:“是四更天了。福爺這會子也不好進裡頭繳旨;少傅今個兒連晌覺也沒歇歇;依著標下,這上房東西兩間都收拾得乾淨,將就困一會子,天也就亮了。明個——不,今個爺們還有一天忙活的,留揚州的這幾個徒弟,標下也要細細再安排一下差使。爺們沒別的指示,我們好退下了。”見劉墉點頭,黃天霸和眾太保略一行禮恭肅退下。
屋裡只剩了劉墉和福康安。兩個人都錯過了困頭,不想到床上輾轉翻個兒,對坐在安樂椅上各自出神。他們早就相識的,劉墉在京時常去傅府,不過那是去見傅恆送案卷回事請示,福康安只是個掛名侍衛,廝見寒喧一禮而已。福康安天磺貴胃相府公子,養就的貴介氣負,禮敬劉墉,並不為是劉統勳的兒子,倒因劉墉兩榜進士點入翰林的份上居多。真正刮目相看,還是因這番江南之行,劉墉居中指揮排程,將縱橫七八省,朝廷幾次舉兵沒有撲滅的一枝花教眾一舉犁庭掃穴連根拔除,這份能耐這份咬牙定心的忍韌不能不令人佩服!在劉墉眼裡,一向看福康安是個天資聰穎不甚安分的公子哥兒,待知他違抗母命千里尋父請纓前敵,從北京一路趕來道途懲貪濟貧種種行徑,這般樣兒的滿族少年子弟竟是開國以來聞所未聞,也不免暗自嗟訝敬佩。此刻漏深孤燈之下,一個是機敏老成幹事練達的青年,一個是生氣勃勃心高志遠的少年,受命同辦一差,即將同行同住,對面兀坐,似乎都有許多話要說要問,卻畢竟平昔交往不多,都有點矜持,也不知話頭從哪裡說起。兩個人都沉默著。這正是臨曙之前天光最的暗的時辰,只能聽到遠處似乎被壓抑了的雞鳴聲隱隱傳來,暗風鼓窗,青白色的窗紙一翁一張,發出枯燥單調的悉悉聲……
“瑤林,”劉墉打破了沉默,“你是天子近臣,又是宣詔使節,仔細推詳旨意,這次‘觀風巡閱’,劉墉自然要以你馬首是瞻。萬歲爺降旨時必定還有詳明安排,巡閱四省吏情民政,其實連刑政財政軍政也囊括在內的,不知以哪個省為主,哪項政務為主。是單巡風折具條陳上奏,還是就地就時處置。多大的許可權範圍。這是要心裡清楚的。”
福康安身子向前一傾,笑道:“你可真能沉住氣,憋了這麼一陣子才問,萬歲爺有詳盡旨意——你別站,我不復述萬歲原話,只領會要義,領會錯了是我的責任。明天萬歲沒功夫招見我們,兩天之後我們從瓜洲北上,主子還要再接見一次。這只是給賢兄閒吹風——第一,是以你為主,我是跟你學習辦差,但我也有一樣的觀風使身份;第二,觀風,東西南北‘風’,連旋風都觀,但若不是颱風,只觀不理。機斷處置權,一般欽差都有,我們自然也有;第三,也有個‘歷練’的意思在裡頭,所以我們微行,並不給各省督撫知會詔書。這樣才能見到些真‘風’。總歸起來一句話,主子對你我期有重望!”他目中瞳仁在燈下晶瑩一閃,又顯出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憂鬱。“皇上說……他累極了,累到骨頭裡,累到心裡,……到江南先住毗盧院時,北京南京諸般聯絡沒接通,也就松泛了三五日。待到太后老佛爺駕到,本想陪著宮眷尋個清靜去處‘躲幾日公務’,誰知竟是沒個‘去處’。除了北京轉過來的奏摺照批,該見的人一個不拉還得見,還平添了許多人事料理。地方官,佐雜官,縉紳,退休老臣,拜祭明陵,夾著大案一波不平一波起,竟比北京紫禁城裡還忙了十倍。說無論如何也要陪太后疏散一下,去看看‘槐抱迎春’,又冒出個竇光鼐,當眾以頭觸樹死諫!——皇上心裡不是滋味啊!”他連複述乾隆公務繁忙,其中夾帶著對二人的指使,還有他自己的感慨,純粹的款款談心。劉墉仔細聽著,心裡甄別著哪些是該自己辦差留意的,哪些地方該在接見時應對,又怎樣向軍機處回報皇上這些旨意。聽到後頭,福康安已說得混成一片,無法斟酌,不禁一笑,道:“這些內情,竇光鼐一個外臣未必知道,他也是一片用心良苦啊——皇上不會軍流了他吧?”“你說到哪裡了!”福康安一哂,說道:“皇上還誇竇光鼐來著!”
劉墉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