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x年,我二(戴望舒)
好吧,謝謝大哥,我繼續講我的故事。
被卞之琳認為我最好的幾首詩,《獄中題壁》、《等待》和《我用殘損的手掌》,都是在日本人佔領香港期間寫的,但那時只能悄悄地寫,不能發表。在我的冤情得以洗雪之後,這三首詩都發表了。不但讓不少人的對我的詩路刮目相看,也再次證明我不可能是投敵的漢奸。有評論家說,《等待》裡描寫的監獄裡的酷刑,非親身經歷者根本寫不出來。
這些詩裡,獲得好評最多的是《我用殘損的手掌》,全詩如下:
我用殘損的手掌\/摸索這廣大的土地;\/這一角已變成灰燼,\/那一角只是血和泥;\/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春天,堤上繁花如錦障,\/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這長白山的雪峰冷到徹骨,\/這黃河的水夾泥沙在指間滑出;\/江南的水田,你當年新生的禾草\/是那麼細,那麼軟……現在只有蓬蒿;\/嶺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盡那邊,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陰暗,\/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在那上面,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像戀人的柔發,嬰孩手中乳\/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貼在上面,寄與愛和一切希望,\/因為只有那裡是太陽,是春,\/將驅逐陰暗,帶來蘇生,\/因為只有那裡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螻蟻一樣死……那裡,永恆的中國!
在那黑暗的年代,這首詩引起了廣泛的共鳴,好評如潮,幾乎趕上了當年《雨巷》發表時的風光。有些人對詩裡那“遼遠的一角”展開了爭論,有的說是重慶,有的說是延安。我對這些爭論只是私下裡哈哈一笑。跟許多詩人一樣,我覺得詩是不宜解釋的。
這首詩甚至造成了國際影響。法國漢學家蘇珊娜·貝爾納幾乎把這首詩抬到“空前絕後”的程度,她說:“《我用殘損的手掌》無疑是中國詩人戴望舒的頂級作品,也是他代表的中國新詩的頂級作品。在這篇作品中,詩人竭力把前期經驗——形象的感染力(對每個地區的描寫,都力求概略而精確)、強烈的感受(芬芳、微涼、徹骨的寒冷、從指間滑出的水等)——與新的內容和新的感情結合起來。”
一天,我從一家書店出來,手裡捧著的新買的書差點滑落地上。一位女郎在我眼前飄過。絳年!我心裡喊著。我嘴裡沒有出聲。她不是一個人飄過的,而是被一個老頭摟著。我的腿帶著我跟在了他們後面。他們倆側過頭來的時候,一個向右側一個向左側,我轉過去看著櫥窗,感覺自己象是在做賊。我在櫥窗裡看見,絳年竟然在跟這個老頭接吻,光天化日下,在香港街頭。可是這個老頭好象並不老,甚至就長著一張年輕男子的面孔,只是頭髮花白了,差不多全白了。他們倆的眼光根本沒有向我這裡轉過來。做完嘴的功課,這兩個人又轉了過去,吸著我的腿繼續地跟進。
他們走進了一個花園,我也跟了過去。我又怔住了,他們走進的居然就是我的林泉居,我和麗娟、朵朵的幸福花園。我呆呆地繼續走著,卻沒想到人家可以隨時地再次地轉過身來。然後我聽到了個清脆的聲音,直接在我的臉前鳴響:戴大哥!我才發現我不自覺地繼續地跟進,跟得太近了,一直跟到了他們的腦袋後面,而他們的腦袋恰在此時轉了過來。
絳年還是這樣的年輕,幾乎跟那時候,在松江的時候,一樣的年輕,在大倉橋上,在河裡的船上。
而這個男子是我沒有見過的。花白的頭髮裹著的是一張典型廣東臉,跟上海人或者江浙人是有著明顯的區別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這麼臉對臉地站在那裡。絳年說:是你啊,戴大哥!我說:是我。絳年說:你怎麼啦戴大哥?我是絳月啊。
她是絳月?我說:你是絳月?她說:是的呀,我是絳月,我哥哥是施蟄存,姐姐是施絳年。
原來她是絳年的妹妹。當年,當她的姐姐甩掉我的時候,她姐姐的父母說過的那個可以頂替著嫁給我的絳月。我好象有些覺悟了。覺悟讓我說出一句世界上也許最莫名其妙的話:你今年多大?
我這話也不算太莫名其妙。如果她是絳月,那麼她很不象當年的絳月,卻象極了當年的絳年。我再一想,也許是真的,這麼多年沒見面了,絳年不該還這麼年輕,而絳月那時,我最後一次見到的時候,好象只有十四歲。她那時還在往成熟裡成長,也許真的後來就越長越象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