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了。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幽幽地說:戴大哥,姐姐去世了。
那天我很晚才回到我的住處。有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了,整個就是一種夢遊的狀態,或者喝醉了酒的狀態。一直到進了家門,沒有回答靜的問題(你這是怎麼了?),走進臥室,關上了門,絳月的那些話,包括“姐姐去世了”,才在我眼前和腦袋周圍炸了開來。我的感覺就象是看著日本投降後,重新回來的港英當局在維多利亞灣放的焰火,不,不是看著,而是我就被那焰火炸著,我就在那裡面挨炸,腦袋被炸暈了,炸得沒有知覺,眼前是五顏六色,綠的橫飛出去,紅的斜落下來。在遠處看著可能是很美的,遠處一定有很多人在歡呼雀躍,叫喊著太好了太美了該炸炸得痛快。可是我在那裡面,直接被炸著。
我斷斷續續地想起絳月的話,比如,絳年,她姐姐,是得肺結核死的,比如,是她哥哥施蟄存在這裡找到巴爾伏爵士,爵士代管著這房子,爵士把這房子,就是我和麗娟和朵朵住過並度過過幸福日子的房子,我們住的那一邊,租給了他們兄妹三人的,再比如,她回答了我的問題,我莫名其妙的問題,她說,她哥哥早就回上海去了。我說莫名其妙,是因為我明明知道蟄存回上海去了,還是我送他到碼頭,看著他上船的,我卻還問。她好象還邀請我進屋去,我也莫名其妙地跟了進去,我看見了絳年的照片,絳月說那放在供桌上的鏡框裡的照片才是絳年。我好象也相信了。我還想起了當年蟄存安撫我時說過的話,是的,他說過,絳年也到了香港了。這話我一直沒有忘記,我居然記得,儘管這幾年來我從來沒有想起來過,可是現在忽然就從我的腦子裡冒出來了,好象這話一直被壓在我腦子裡的一堆書底下,這堆書現在被搬開了,它,這話,就冒了出來。
其實,所有這些,是我醒來時陸陸續續地想起來的,好象是我不斷地撿著的碎片,終於撿起來了,有一部分也拼湊成功了。
我醒在我自己的床上,我的被子上是溼的。我是倒在了自己的床上,是暈過去了還是睡著了,我也不知道了,我沒有找到我的枕頭,顯然就是合撲在了被子上了,我相信被子的溼是我的眼睛造成的,我的眼淚。因為我的眼角還有眼淚在往外流,但流速很慢,好象已經流不動了,沒有太多的存貨了。
絳年走了,是絳月告訴我的。現在我相信了,我用我被五彩的焰火炸裂的腦袋相信了。那在雨巷裡幽然地卻又快樂地飄著的油紙傘飄走了。曾經是快樂的。這是必須補充的。我用我被炸裂而又慢慢地撿回來的腦袋的碎片寫下了一首《殘葉之歌》。歌裡有這樣的句子:
男子\/那麼,你是葉兒,我是微風,\/我曾愛你在枝上,也愛你在街中。\/女子\/來啊,你把你微風吹起,\/我將我殘葉的生命還你。
絳年。比我小了五歲,卻先我五年而去。本來我才是殘葉的生命。可沒有等到你的微風。
我又回上海了,這回是帶著我的三房楊靜和我跟楊靜的結晶,我的二女兒二朵和三女兒三朵。在我的意識裡,靜就是我的三房,第三房妻子,我覺得我私下裡這麼說應該是可以的。其實我真心地愛我的新的小妻子。她跟我結婚時剛滿十七。
結婚後,我特意寫了一首詩送給靜,就叫《贈內》:
空白的詩貼,\/幸福的年歲;\/因為我苦澀的詩節,\/只為災難樹里程碑。\/\/即使清麗的詞華,\/也會消失它的光鮮,\/恰如你鬢邊憔悴的花\/映著明媚的朱顏。\/\/不如寂寂地過一世,\/受著你光彩的薰沐,\/一旦為後人說起時,\/但叫人說往昔某人最幸福。
也許是我用錯了詞,我詩裡說“往昔某人最幸福”,“往昔”二字顯然用錯了,結果,那第三度的幸福歲月也在不久後成了“往昔”的事情。
我回上海是應新陸師範專科學校和暨南大學之聘任這兩個學校的教授去的。解釋一下,暨南大學最早建在廣東,後來搬到了上海,再搬到福建。日本投降後,暨南大學從福建遷回了上海。我的譯作《惡之花掇英》由上海懷正文化社出版,我最後一本詩集《災難的歲月》由上海星群出版社出版。一切似乎都重新走上了正軌,幸福的軌道,正的。
那是工作上,生活來源的事。在生活的另一個方面,我從麗娟那裡把大女兒朵朵或者叫大朵也接過來了。麗娟已經再婚,她的丈夫叫周黎庵,是《宇宙風》雜誌的主編。我跟麗娟建立了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不是恢復夫妻關係那種,有點介於夫妻和朋友之間。我們又有說有笑的了,她當然要經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