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的星子繁多,照得太平山頂亮堂堂的。
傅荒摘下泳鏡,從泳池裡慢慢走了上來,帶著一身的水霧,傅荒原本柔軟的黑髮,因為沾滿了水而變得有些鋒銳。
溼漉的不斷流淌的水跡,將他過人的挺拔身材,渡上了一層朦朧感。
滴答,滴答,極度安靜。
安靜到整個空間內,唯有傅荒身上的水珠,悄悄打落於瓷磚的那種窸窣聲。
傅宅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泳池,這兒是傅荒偏愛的。
半露天型的泳池,做了部分的全透明玻璃頂,可以望見港島的陰晴雨雪,而另外半扇屋頂則是人造的星空。
傅荒是個行事很固定的人,就連游泳也是不變的每週兩次。
每次游完,他總會靠在池壁上,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那些獨自待過的年歲裡,他就在這間泳池,見到了雪夜的星空,大雨裡的點點星辰,還有像今晚這樣,尤為難得的漫天繁星。
不過,無論是玻璃頂,還是星空頂,整個傅宅三棟樓房所用的皆為防彈玻璃。
因為在香港,想要他們傅家人命的,實在太多了。
洗完澡,傅荒換上一身睡衣就走了出去,泳池門外,是日夜守著他安全的保鏢,他們並不會影響到他的生活,卻總能在所有危險的時刻出現。
他一路往隔棟走去,直到在長廊瞧見了一盞孤燈。
記憶裡,這是間沒什麼用的雜物房,棄了許多年,無人造訪也沒有人住,只有下人們會來做些打掃。
而此刻卻亮著燈。
傅荒倒是猜到了三分,他推開門,發現這間被遺忘的屋子,別有洞天。
斑斕的畫板,凌亂的畫筆,尚未乾涸的顏料盤,散落了一地的彩繪布匹,延展到了邊沿落地窗,窗子上掛著拖地的白色窗簾,紗幔薄垂。
白紗簾與滿地彩布,沒有規律相疊著,它們交匯的地方,躺著一個睡著了的女人。
她懷中抱著一張畫紙,正安靜地睡在彩色與純白之間,窗畔薄紗,隱隱遮住了她半個身子,她的身後,是今夜的好星光。
是花懸。
她仍是著素色衣,頸子間的紐扣卻悄然滑開,乍洩了一片春光。
鬆鬆垮垮的,她的長髮是被隨意挽起的,額間有兩簇柔軟的細發散落,垂蕩在她臉頰,被晚風微撫。
只看上一眼,也會覺得她漂亮透了。
傅荒走到花懸身邊,蹲下了身子,悄悄拿過被她抱在懷裡的畫紙。
他低頭,將其展開。
畫中,是一件寥寥草草就下了筆的旗袍,線條與著色都是半模糊的,卻唯獨將繡在旗袍上的字寫得清晰,斟綠酒,掩紅巾。
這間沒人要的屋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變成了花懸的畫室。
她素來整潔,可這兒卻是亂糟糟的,遍地畫紙,完成的,未完成的,畫了叉作廢的,佈滿了角角落落。
真不像她平日裡規矩的模樣。
傅荒隨手撿起幾張,就著窗外的星辰,看起了花懸筆下的人和物。
第一張,是件拖尾的長裙婚紗。
細膩的筆觸將裙襬的千針百繞畫了出來,每一筆,每一畫,都用盡了心思,美到讓見者嘆息,紗裙純白而溫柔,裙尾更是被非常仔細地繪上了朵朵細碎的繡花,彷彿一路走,就能真的一路生出花兒來。
“這是...”傅荒垂眸。
正是花懸嫁給他那天,穿的那件婚紗,她穿了她自己設計的婚紗,又隔著半透明的白色頭紗,虔誠地對著傅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生不離,死不棄。
傅荒沉默地將畫紙翻過。
上一張溫暖,下一張卻變了。
精緻的金絲籠子,困住了一個被綁住手腳的女人,她蜷縮在最邊角,貼著冰冷的籠軸,絕望地看著籠外的世界。
佈景是漆黑的,透不進一點光亮。
畫卷的每一處,都充斥著黑暗與無助。
再繼續翻閱,那股深深的無力感瀰漫開來,滲進了每一張粗紋畫紙。
傅荒看到,一雙被白紗束縛住的手,指尖正流出紅色的鮮血,淌過骨結,血花綻開,手心手背都是血。
他看到,漂亮的,卻被白布矇住後流淚的眼睛,絕望地哭溼了布料,水霧濛濛,仍能隱隱瞧見,一抹倔強的瞳光。
他又看到,有一殘敗的白色海棠花,被生鏽的鐵鏈死死鎖上了,風吹過,雨打過,遠處滿樹的海棠正肆意地盛開著,獨獨這朵,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