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裡。恍惚中,他覺得自己真是老了。這一年,他四十歲。
野葵花
在別人嘴裡,她應該已經算是個壞女人了,不過,她不是一下子走到這一步的。她是孤兒,早幾年,在城鄉結合地帶的一個小廠子裡做工,生得非常美,所以不甘心,卻也沒辦法。也有男人追求她,不過是小地方的公子哥兒,稍微再換個地方,立刻就露了怯的。所以,她越發地顯得冷若冰霜,心裡卻異常焦急,再沒有人把她帶出這個地方,她可只有別過頭去找那些本土公子哥了。
終於有了機會。來了客商到他們廠子裡來談生意,晚上,老闆陪著去歌舞廳,她們一起作陪。中間有個人,稍微有點年紀,專門要和她跳舞,一來二去的,就對上了眼。
於是試探、進退、相處,連她自己都驚詫,自己哪裡來的這些本事,好象天生就會,只為這一天預備著,也或者,所有像她這樣孤零零的人,一落地,就等於是進了商業學校,只等著一個合適的價錢把自己販出去。終於,他揹著老婆,給她找了一處大房子,把她安頓了下來。她成天不做什麼,甚至也不和那些和她身份處境相同的女人來往,只是細細體會這生活的種種舒適之處。
兩年過去了,偶然的機會,她知道了他原本是做什麼生意的,什麼工廠、夜總會,那都是遮人耳目的,他只要那些生意存在著,讓他的錢有個合理的來路。她著了慌,知道自己一旦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勢必不能幹乾淨淨、安安全全地過下去,她必須要離開他,而他肯定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他的關係裡,有個比他更厲害的角色,做的事也比他體面些。有一次到他們住的地方來,給她一張名片,不是給到手裡,是放在桌子上,又用一個指頭敲一敲。她不敢確定這人是不是對她有意思,卻也只有冒險試一試。她捏著那名片,出了門,指甲都掐到肉裡去。
三個月後,她搬到這人給她安排的家裡去,他知道原委,卻也不敢怎麼樣。只是有天晚上,趁著她一個人在家,故意派了幾個人去,用雪亮的電筒向她的窗戶亂照。她躲著那光線,驚恐地發現,只要走錯了道,走到野獸出沒的草原上去,她也就成了一隻獸,遵守的是草原上的法則。
她還是要繼續逃下去。她對這個人說,要去外地念書,很久,他應允了,開著車送她去機場。
機場在城外,要經過一段荒涼的地方,經過一個草灘,生滿了黃的綠的淺草,草灘中間,有一棵野葵花,開著金燦燦的花朵,站在悽清的天與地之間。她看著那葵花,似乎覺得那可以用來比喻她自己,不由震了一下。
小黑
他三歲那年,母親生病去世,六歲的時候,父親冒險到一間浸了水的屋子裡去關電閘,被電擊身亡。當天晚上,他就被送到他叔叔家去,從此寄養在叔叔家裡。
他不是一個人去的,他抱著一隻紙箱子,裡面裝著一隻半歲大的小狗,那是他父親當初給他抱回來的,小狗是黑色的,除了眼睛上面有一點白毛,再沒有一點雜色,所以,他父親管那隻狗叫“小黑”。
他叔叔和嬸嬸並不喜歡他,又因為不得不接受他,更加不喜歡。嬸嬸是個粗俗的女人,高,胖,大嗓門,塗了劣質的粉,畫著兩條兇狠的黑眉毛,成天穿著線褲,到哪裡去也穿著拖鞋,上廁所也不知道關門。她並不打他,只是發明了許多奇怪的名字來稱呼他,管他叫“爛西瓜”,“死瘟豬”,還有一個他永遠不明白的稱呼:“崩八豆”,大概沒什麼意思,只是取其音節響亮,叫起來解氣。成年後,他擇偶的唯一標準,就是不能是胖女人。
他去了沒幾天,叔叔嬸嬸就把小黑丟掉了,他躲在門後面,看著他們把小黑甩了出去,一點不敢出聲。家庭不幸福,就特別早熟,知道自己和小黑的存在都屬於不應該,只是躲到被窩裡哭了半夜。
小黑在門口哀叫了好幾天,惹煩了他們,他們這一次把小黑丟到野外去,小黑又用了幾天跑回來了。他們把小黑裝在麻袋裡,給埋了,還特意喊他出來,給他看見。他似乎永遠是躲在門後的那個孩子,對自己所愛的一切都無能為力。
不必窮厄病殘那麼離奇曲折,寄人籬下就已經是一個人最大的慘痛。他,從那時候就知道了。
只有快快長大。
終於長大了,離開那個家,做業務,跑江湖,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卻一直沒結婚。別人問為什麼,他說,一定要有能力給妻子孩子非常安定的生活,他才敢要一個家。他最怕自己的孩子會寄人籬下。他不抽菸,不喝酒,不坐摩托,不去一切危險的地方。他說,他不能還不等孩子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