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無從言說。我的爹和娘,我的兒子都是不能知道的了。其實
我保護她老人家,就是保護我自己。我就像從奶奶這棵樹上採摘的一顆果實,也是惟一的果實。我不能就此壞了奶奶的一世英明。奶奶是家族的光榮,奶奶也會成為家族的恥辱。
奶奶告訴我,她一生沒有說過假話。可是,我出生的輝煌卻是她捏造的。為了我,她編造出了一個神話一樣的故事。直到如今,這個故事還被家鄉的人神秘地傳誦著。在村人的眼睛裡,我生下來就是個龍種。在我幼小的知覺裡,是她老人家讓我絲毫都不曾懷疑過自己是個非凡的孩子!
過了很多年,我才深刻地醒悟到,奶奶編造出這個離奇的故事,絕對不是一朝一夕使然。她是窮其一生的精力,企圖建造起一個曾經過往的現實。她愛我,她更愛的卻是往昔的一切,或者說,她是為了再現往昔的一切才愛我。她是把她自己失去的、把兒子喪失掉的全部期待和寄託,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出現,對於她,是生命的長河中衝過來的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清楚了真相之後才漸漸明白,她所期待的我成就的輝煌,絕不是這個現實裡僥倖和偶然的小作為,而是她傾盡全部生命而精心雕琢的一幅大作品。奶奶才真是一個偉大的藝人!
奶奶告訴我的,是一個讓我震驚的大秘密。她那蒼茫遙遠的聲音,時刻都會在我的心底轟然做響。她說,隆兒,你是你爹的兒子,你爹卻不是你爺爺的骨血!
我呆呆地望著她,望著這個一生一世都從容不迫的我的八十多歲的祖母。我絲毫都不懷疑她是清醒著的,她的眸子裡的堅定不容我有半點的懷疑。
她說,你要記住,你不是大王莊人的子孫!
我不顧眾人的極力勸阻,親自到北京去請老專家,當時覺得只是憑藉一時的激動。沉下心來,我突然明白一個事實。雖然有為陽城辦一個大企業的動力推動,其實我真實的內心,只是試圖從那個歷史老人的身上,打撈到一點舊時代的遺蹟。他們那一代人,銜著歷史的陳跡,默默地張望著這個新時代。我之所以喜歡老人,是因為我覺得那一代人身上都浸潤著和我祖母一樣的舊時代的資訊。那種資訊伴隨著我成長,確實讓我著迷,但也讓我迷惑。他們對歷史的解讀和歷史的真實到底是什麼樣的?這個問題不僅涉及到他們,也涉及到我本身: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幹什麼?
在我沒去北京之前,實際上我已經被自己長期的臆想折磨著,我完全相信了奶奶的話,我在填寫各種表格的時候,會突然想不起來我的籍貫到底是哪裡?我喜歡沉迷於尋祖問宗的遐想裡。有時候,我就試著填上南京的字樣,然後看著它淚流滿面——那個我從來不曾親近過的古城啊!我簡直是瘋了,我為“南京”而驕傲,即使我不是龍,但我是“南京”!我血管裡澎湃的,可是秦淮河的血脈啊!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有誰見過如此狂妄的傢伙!
我到北京首先見到的是安妮。開始的時候我是自信的,我和她有同樣的高度,甚至可以說,我們身上的衣服和血管裡流動的血液,無疑都是一樣的了。我能與她,一個北京生長的女孩談笑風聲,我能任憑自己揮灑自如,風度翩翩。其實那一刻,那陌生的一刻,我們都在表演著自己,那是相互吸引的開始。我觀察著她目光裡的反映,我要讓她明白,我不是個鄉巴佬,我是一個流落的貴族。我並不看重我頭上小城市長的官銜,我需要證明的是我的血脈,我的骨頭。
我的目光就是在那樣一個時刻,突然巡視到了安妮的腳。她沒穿襪子,在那樣一個有著濃重秋意的天氣裡,她光著腳,穿著一雙精緻的高跟皮涼鞋。
陽城的女人當然也有穿高根鞋的,可她們把鞋子穿得慘不忍睹。而我,走了那麼多個大大小小的城市,自以為見識過各種鞋子和各樣的腳。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高跟鞋是要讓什麼樣的腳去穿的。
支撐我自傲起來的骨頭和血統,就是在那一時刻轟然坍塌。我一下子清楚了我奶奶三十多年前的恐懼,我的腳踝骨突然間疼痛得讓我難以自持。
我的特有的小王莊的腳啊!
不!不是腳,是腳上的那塊骨頭。
我不知道是自己錯了,還是奶奶錯了。
我的臉色是煞白的,幸虧那時她的注意力是在別的事情上,才沒看到我的失態。一直到見到那個老人,那種刻骨的疼痛才略微有些緩和。
那個年過八旬面目清癯的老人,我看到他竟然是那般的親切。安妮喊他爺爺,而我也在心裡喊了他爺爺。從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