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幹柈子,現整的溼柈子冒煙不好燒。趕下晚花永喜回來,張寡婦就跟他吵了:“你倒是要家,還是要農會?要農會,就叫農會養活你家口,要不咱們就分開。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不幹活,光串門子,叫我招野漢子養活你不成?”
話說得難聽。老花罵了她幾句。這娘們拍手拍掌,哭天抹淚的,牽著孩子,就往外走。老花攔住她,跟她賠小心,道不是,好話說得嘴唇都磨破,張寡婦才回心轉意,不提走了。打這回起,張寡婦佔了上風,凡事老花都得讓著點。趕到下晚,娘們又用軟手段,體貼他,籠絡他,跟他輕言軟語地說道:“誰家過日子,沒有一點活幹的呀?把家扔下,叫咱娘倆要飯去,你也不忍吧?孔聖人也得顧家呀。”
花永喜一聽,也說得在理。往後就常呆在家裡幹活,不大上農會去了。張富英那茬幹部把郭全海整下臺來,花永喜明知冤屈,也不出頭說句話。
男女積極分子吵吵嚷嚷地議論花永喜和張寡婦的事:“為一頭帶犢子的老乳牛,忘了大夥,也誤了自己。”
“他好事不做,壞事不沾,就是不邁步。”
“守著娘娘廟,天塌也不管。”
蕭隊長不笑他,也不罵他,跟他耐心地談嘮,說明他有責任去管管屯子裡的事。提起他打鬍子的功勞,引他想起光榮的往日。這一席話,打動了他,他也不顧張寡婦站在門邊瞪眼睛,尋思一會,跟蕭隊長說道:“回頭我上農會來,再找你嘮嘮。”
蕭隊長走了。他從頭到尾,沒有提起老花轉正的事。他對人的原則是“黨內緊,黨外松”。他歡迎老花回到工作崗位上來,但他要恢復組織生活,還得有進一步的事實的表現,並經過小組討論。他又尋思等老花再來農會時,要多跟他談一談。
21
蕭隊長從老花家回到農會,坐在八仙桌子邊,抽出金星筆來寫信給縣委組織部長:……千聞不如一見,又去看了花永喜,瞭解好多情況。幹部家裡人扯腿,是個普遍問題,三甲也有……
正寫到這兒,冷丁一陣風似地闖進一個人,跑到他跟前。這是劉桂蘭。蕭隊長收好日記本,笑著招呼她:“樂得那樣,有什麼喜事?”
劉桂蘭才從外頭跑進來,臉凍得通紅,也許是臊得通紅,好大一會,才沉住氣說:“有宗事得請求你。”
蕭隊長問道:“什麼事呀?”
劉桂蘭腦袋一晃,把那披到左臉上的一小綹頭髮,甩到後頭去,這才說道:“咱們識字班有個人叫我來打聽打聽:她要打八刀①能行不能行?”
①八刀合成一字,是“分”字,打八刀,就是離婚的意思。
劉桂蘭抹不開說是她自己的事,假託一個人,但她臉更紅了,連忙避開蕭隊長的眼睛,低頭坐在炕沿上。她穿一雙蘆葦織成的草鞋,青布舊棉袍子上有幾個補釘。漆黑的頭髮上除開一個小巧的黑夾子以外,什麼裝飾也沒有,她渾身的特點是屯裡待嫁的姑娘的身上特有的簡單和乾淨。蕭隊長早猜著她是來打聽她自己的事的。沒有等蕭隊長回答,她又笑著問:“倒是行不行呀?”
蕭隊長說:“看誰打八刀,誰跟誰打八刀。”蕭隊長說到這兒,笑著打趣說:“童養媳是不準打八刀的。”
劉桂蘭跳下地來說:“怎麼的,你們欺侮童養媳?”
蕭隊長帶笑說道:“吃婆家飯長大,還說啥呢?”
劉桂蘭不知不覺,說起自己來:“誰也沒有白吃他們飯。打十一歲起就給他們家幹活,屋裡屋外,啥活都來。那小嘎今年才十一。老傢伙是個畜生。婆婆是個馬蜂窩,誰也惹不起。有一天她那黃騸馬的尾巴給人剪去一小綹,這也沒啥,她鬧翻天了,站在當院,吵罵一頓飯工夫:”是哪個斷子絕孫的,哪個死爹死媽的,鉸了我的馬尾,叫他五個指頭個個長疔瘡,叫他糊槍頭子①,叫他不得好死。‘罵得好毒。從那回以後,左右鄰居,誰也不敢上她家。這樣的家,我能呆嗎?要說對待兒媳呀,哪兒也沒有這麼惡毒的婆婆。“
①挨槍斃。
劉桂蘭說到這兒,記起她在杜家的五年,遭多少罪呵。五年沒有吃一頓熱飯,沒有穿件囫圇個衣裳,她想起她婆婆揍她一鋤頭的事,想要告訴蕭隊長,尋思他準知道,到底沒有提,只是噘著嘴巴說:“媽沒有死,我回家就哭,媽也哭著對我說:”孩子,也是你的命,心屈命不屈,還是忍著吧。‘我忍五年了,如今你又說,打八刀不行。翻身也不能翻掉這條苦命,我只有死了,反正咱們這號人,多死幾個,也不當啥。“說著,淚珠子滾下來了,她擦擦眼窩,跳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