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是絕對寂靜的黑暗世界。一旦進去,就再也無法出來,就算是音樂也是這樣。
但是黑暗也凝聚成了我熟悉的身影。很多時候,我都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端坐在三角琴前,到頭來卻發覺坐在三角琴前居然是自己。我閉起眼睛,把雙手放在琴蓋上,然後那個身影就開始彈奏起了熟悉的肖邦樂曲。可是隻要我睜開眼睛,那琴聲就像蠟燭的火苗一樣熄滅了。只有渾濁的陽光穿過閣樓的窗戶釘在紅漆脫落的木頭地板上。這幢房子的寂靜就像房子本身一樣久遠。這寂靜如今只屬於我一個人。
在阿靜消失後的第二年春天,我把那臺笨重的錄音機和那些琴譜裝在一個木箱裡埋在了花園裡。花園裡長滿了各種不知名的花草,只有埋東西的那塊地方再也沒有長出過什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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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樂章 巴黎 第一節 遺囑 一
第二樂章 巴黎
第一節 遺囑
一
三月二十日清早,我提早來到了機場。有些人討厭提早到機場,我倒沒有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我沒有任何人需要告別的,所以既沒有感到急躁也沒有感到難過。我只帶了一個旅行揹包,不需要託運什麼行李,驗過簽證取了登機牌坐在候機室裡簡直無事可做。面前經過幾隊護送兒女的家長團,拖著幾乎是一集裝箱的行李。牆角有對年輕情侶互相摟抱著說悄悄話。有人喜氣洋洋,有人莫名悲傷,多數人臉上不帶有任何私人色彩的表情。候機大廳裡播放了一會旋律優美的情景音樂後,飛往巴黎的法航班機就開始登機了。
我坐的經濟艙位於客機的最後一節,這節經濟艙裡,中國人佔了大多數。我沿著通道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來。機艙的後半段都是些學生模樣的少男少女。學生們正在就座位前面的觸控式螢幕小電視發表各自的看法。我翻了翻了航班上提供的中文報刊,但報紙上沒有任何我感興趣的新聞報道。法航的乘務員不時經過我身邊的走道。走道盡頭是衛生間和貯藏室。再往裡去大概是乘務人員休息的地方,她們越往那裡走臉上越缺乏表情。
舷窗外一架客機騰空而起,在視線裡緩緩地凝縮模糊,擺脫宿命般地消失在了晨旭裡。天空上留下一條氣流曲線——那是飛機的人生軌跡。一個巨大的圓弧,一條一去不復返的路,一個不知道降落在哪裡的明天。氣流曲線很快就了無痕跡了。透過舷窗看機場停機坪上的飛機,簡直像些奇妙的模型玩具。然而有許多人已經,或者即將鑽進這個奇妙的玩具裡去往異國他鄉。玩具飛機載著種種不同的人與種種不同的人生在天際滑翔。具有悲劇色彩的人往往有著悲劇性的人生,可是具有喜劇色彩的人卻並非就一定揹負著喜劇性的人生。人生總體來說比飛機更為奇妙。
在我看著舷窗外面的時候,一名年輕女子沿著通道走到了我身邊,把一個手提皮箱放在了行李架上,然後坐在了我右手邊的座位上。她的座位靠窗,晨光正好透過舷窗映在了她的側臉上。女子向窗外看了一會,從衣袋裡拿出一本書靜靜看了起來。
我也從外套口袋裡拿出《禮拜五或太平洋上的虛無縹緲境》默讀起來。乘飛機旅行也許更適合讀聖埃克蘇佩裡的《夜航》,但圖爾尼埃的寓言式小說大多有著我所喜愛的窖藏葡萄酒般的雋永蘊味。主觀魯賓遜讀起來簡直就是現代人類的標本。正如書裡所說,每個人都在自己身上,猶如超越於自身之上——承擔著一大堆既脆弱又複雜的東西:夢想,以及已經形成的、並在與同類的反覆接觸中繼續變化著的種種牽連。我們無不如此。
法航的廣播播報了客機即將起飛的訊息。乘務員幫助乘客繫上了安全帶。客機起飛時,我感覺自己緩慢而迅速地離開地面,從城市的上空掃過。隨著發動機的轟鳴聲籠罩心臟,空蕩蕩的感覺慢慢地消失了。然而除了離開地面時感受到的壓力之外,我沒有任何體會到任何其它的感覺。
不久之後,飛機到了固定高度,穩定下來。旅行途中,經濟艙的大部分乘客都在看座位前的觸控式螢幕小電視。一兩個外國乘客在看中文節目頻道,男孩們在看電影頻道,女孩們在看法國時尚節目。有個染著黃頭髮女孩一邊看MTV,一邊唱起了一首英文流行歌曲,那首英文歌像口香糖一樣只有一次性的甜味。窗外能看見的只有厚厚的白雲,當電視看乏味了,乘客們或喝飲料或睡覺。機艙裡有一股迴圈空氣特有的氣味。我放下小說,開啟電視搜尋節目。有幾十個頻道可供挑選。幾個頻道在放就消磨時間來說效果不錯的影片。我關掉電視,閉上眼睛試圖休息一會,可是頭腦某部分好像還沉浸在飛離地面的高速狀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