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沒有學下去?’他問。
“‘跟父親學的。’我說,‘可他死了。’
“‘怎麼死的?”
“‘四零年在色當死掉的。’(注:1940年5月,德軍在色當開啟法軍的防線,進入法國。)
“納粹上尉沒有再問我話,直接把唱片還給了我。他扔下菸頭,用靴底碾了碾,再從德國兵手上取過匕首,右手持刀,左手反覆撫摩著匕首的刃尖。匕首的刀刃映著雪光。‘想輕鬆的話,就聽莫扎特的音樂好了。’他自言自語說。說完,他又陷入了剛才那種沉思裡,但在沉思的同時,他還在注視著我——就像是一名藝術家在掂量作品的藝術份量看著我。因為他這種冷酷的沉思,四周的空氣比剛才更為寒冷,街道上的各種聲音也像是凍住了一樣傳不到我的耳朵裡。我垂頭看著被碾進骯髒的雪土裡的癟癟的菸頭,耳朵裡只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緊張的心跳,以及皮手套與鋒利的刀刃刮擦發出細微的茲茲聲。
“片刻後,上尉終於停止了摩擦刀刃。他用德語命令年輕的德國兵押著我一起上車。士兵顯然有些不知所措,但他馬上服從了命令,押著我坐進了轎車後排座位。德國上尉坐上駕駛座,把那個黑匣子放在副座上。
“士兵問上尉去哪裡。
“‘審判。’上尉說。他開動了汽車。
“軍車往巴黎北部的聖丹尼郊區開去,中途基本沒有停下來過。遇到德國人的崗哨攔截,上尉取出通行證便即獲放行。開了大約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我們已經離開了巴黎城區,眼前出現一片片連綿在一起的樹林。樹梢上掛著一層薄雪。
“開到一座破舊的教堂前,上尉停車叫我們下去。他開啟後備箱取出一把士兵挖戰壕用的鐵鍬,交給德國兵拿著。德國兵似乎明白了上尉是什麼意思。他看我一眼,嘴角掛著一絲的微笑。我也模糊到感到了即將到來的厄運。三個人一言不發地向教堂後的樹林深處走去。我懷抱唱片渾身發抖地走在最前頭,年輕的德國兵拿著鐵鍬走在中間,上尉帶著黑色的匣子拖在最後。他好像十分看重黑匣子裡裝的東西。
“走了好一會,身後傳來上尉命令停下的聲音,我於是停住腳步。從這裡往後看既看不到公路也看不到教堂,四面除了樹還是樹。仰頭向上能看見一小塊烏沉沉的天空。幾片細碎的雪花飄下來,我覺得眼睛和臉上的傷口一樣被刺痛了。
“上尉也抬起頭仰望那一小塊天空。過了一小會,他抽出匕首,面無表情地說:‘可以開始了。’
“年輕的德國兵聞言露出一絲笑容。可是就在他看向我時,上尉左手捂住了他的嘴鼻,右手用匕首一劃,乾淨利落地切斷了他的喉嚨。士兵倒下時,臉上的笑容甚至還沒有完全褪盡。
“上尉扔掉匕首,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黑匣子,拍掉匣子上的雪。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我。
“‘佛朗科斯·維多克·呂斯蒂。’我磕磕巴巴地回答。我還不知道上尉到底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是否會像殺德國兵一樣殺掉我。
“‘你的名字讓我想起了一個歷史人物。’他說,‘也許你會和他一樣,也許不會。但是現在請你聽好了,佛朗科斯。我要你挖一個坑,用地上這把鐵鍬,明白沒有?’
“我點點頭,放下莫扎特唱片,從死掉的德國兵手裡取挖坑工具。死去的德國兵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兩手僵直地緊緊抓著鍬把。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掰開他的手指,拿走鐵鍬。他雖然已經死了,眼睛卻沒有閉上。死去的眼睛以茫然的神態望著我所在的方向。我揮動鐵鍬,在雪地上挖坑。雪下面的的泥土意外鬆軟,腐爛的樹葉細枝與泥土一起被剷起來。除了我們所站的地方,樹林裡的雪地還沒有被腳印玷汙過,白茫茫的一片顯得十分乾淨。上尉不聲不響地靠在一棵樹的樹幹上吸菸,看著我剷土挖坑。他吸完一根又接著點上一根,一共吸了五根,地上落下五個菸頭。他吸完第五根菸時,坑已經挖到了大腿這麼深。
“‘把他放下去。’上尉說。他說的是德國兵的屍體。
“屍體非常重,我拉著屍體的兩條腿把德國兵拖進坑裡。坑不夠長。屍體的上半身還露在地面上,看起來就像是躺在浴缸裡洗澡似的。我費勁把屍體側過去,把他的兩條腿彎起來。德國兵身上的步槍與紐扣碰出叮叮噹噹的聲響。我沒有拿那支槍,想也沒想過。最後,屍體終於完全躺在了坑裡。德國兵彎腿側臥,兩手滑稽地扭在身後,臉上沾著血汙,奇怪的是,那詭異的微笑已經消失了,只有眼睛還像剛才那樣茫然地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