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現在還來得及?還查得出?”
“查得出。”
她又有個模糊的疑問:怎麼同時進行兩件訴訟?再也想不到第二件也是為了第一件,為了張羅錢,營救表大爺。
“你二叔要結婚了。”楚娣告訴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們介紹的。”
楚娣當然沒告訴她耿十一小姐曾經與一個表哥戀愛,發生了關係,家裡不答應,嫌表哥窮,兩人約定雙雙服毒情死,她表哥臨時反悔,通知她家裡到旅館裡去接她回來。事情鬧穿了,她父親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著她尋死,經人勸了下來,但是從此成了個黑人,不見天日。她父親活到七八十歲,中間這些年她抽上了鴉片煙解悶,更嫁不掉了。這次跟乃德介紹見面,打過幾次牌之後,他告訴楚娣:“我知道她從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張白紙。”
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結婚,我很幫忙,替他買到兩堂傢俱,那是特價,真便宜,我是因為打官司分家要聯絡他。”她需要解釋,不然像是不忠於蕊秋。
她對翠華也極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華又叫她“三姐”。敘起來也都是親戚。乃德稱翠華“十一妹”,不過他怕難為情,難得叫人的。做媒的兩個堂妹又議定九莉九林叫“娘”。
楚娣在背後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她這一向除了忙兩場官司與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還要帶九莉去看醫生。九莉對於娶後母的事表面上不怎麼樣,心裡擔憂,竟急出肺病來,胳肢窩裡生了個皮下棗核,推著是活動的,吃了一兩年的藥方才消退。
喜期那天,鬧房也有竺大太太,出來向楚娣說:“新娘子太老了沒意思,鬧不起來。人家那麼老氣橫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鬧。”
卞家的表姐妹們都在等著看新娘子,弄堂裡有人望風。乃德一向說九林跟他們卞家學的,都是“馬路巡閱使”。
“看見你們娘,”她們後來告訴九莉。“我說沒什麼好看,老都老了。”
過門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樓到客室裡去,還是她小時候那幾件舊擺設,赤鳳團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塵味夾著花香——多了兩盆花。預備有客來,桌上陳列著四色糖果。她坐下來便吃,覺得是賄賂。
九林走來見了,怔了一怔,也坐下來吃。二人一聲也不言語,把一盤藍玻璃紙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傭見了,也不作聲,忙去開糖罐子另抓了兩把來,直讓他們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開了。
婚後還跟前妻孃家做近鄰,出出進進不免被評頭品足的,有點不成體統,隨即遷入一幢大老洋房,因為那地段貶值,房租也還不貴。翠華飯後到陽臺上去眺望花園裡荒廢的網球場,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來。風很大,吹著翠華的半舊窄紫條紋薄綢旗袍,更顯出一捻腰身,玲瓏突出的胯骨。她頭髮油光的全往後,梳個低而扁的髻,長方臉,在陽光中蒼白異常,長方的大眼睛。
“咦,你們很像。”乃德笑著說,有點不好意思,彷彿是說他們姻緣天定,連前妻生的女兒都像她。
但是翠華顯然聽了不高興,只淡淡笑著“唔”了一聲,嗓音非常低沉。
九莉想道:“也許粗看有點像。——不知道。”
她有個同班生會作舊詩,這年詠中秋:“塞外忽傳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輪圓!”國文教師自然密圈密點,學校傳頌。九莉月假回家,便笑問她父親道:“怎麼還是打不起來?”說著也自心虛。她不過聽人說的。
“打?拿什麼去打?”乃德悻悻然說。
又一次她回來,九林告訴她:“五爸爸到滿洲國做官去了。”
這本家伯父五爺常來。翠華就是他兩個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煙。許多人都說他的國畫有功力。大個子,黑馬臉,戴著玳瑁邊眼鏡,說話柔聲緩氣的。他喜歡九莉,常常摩挲著她的光胳膊,戀戀的叫:“小人!”
“五爸爸到滿洲國去啦?”
“他不去怎麼辦?”乃德氣吼吼的就說了這麼一句。
她先還不知道是因為五老爺老是來借錢。他在北洋政府當過科長,北伐後就靠他兩個妹妹維持,已經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還有姨奶奶這邊一份家,許多孩子。
九莉也曾經看見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錢。
“我不喜歡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說。
“也奇怪,不喜歡五爸爸,”楚娣不經意的說。“他那麼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