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大太太在旁邊笑道:“五爺是名士派。”
乃德一時高興,在九莉的一把團扇上題字,稱她為“孟媛”。她有個男性化的學名,很喜歡“孟媛”的女性氣息,完全沒想到“孟媛”表示底下還有女兒。一般人只有一個兒子覺得有點“懸”,女兒有一個也就夠了wωw奇Qisuu書網,但是乃德顯然預備多生幾個子女,不然怎麼四口人住那麼大的房子。
“二叔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孟媛。”她告訴楚娣。
楚娣攢眉笑道:“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楚娣又笑道:“二嬸有一百多個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親的舊存摺上看見過一兩個:卞漱海、卞嬧蘭……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來信單署一個“秋”字。
現在總是要楚娣帶笑催促:“去給二嬸寫封信。”方才訕訕的笑著坐到楚娣的書桌前提起筆來。想不出話來說,永遠是那兩句,“在用心練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隨便說什麼都會招出一頓教訓。其實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過電影上的“意識”是要用美貌時髦的演員來表達的。不形態化,就成了說教。
九莉一面寫,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暈開來成為一個大圓點。
楚娣見了笑道:“二嬸看了還當是一滴眼淚。”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過去再看了看,並沒有字跡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
九莉仍舊訕訕的笑道:“還是再抄一張的好。我情願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點覺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話說壞了,也有三分不快,粗聲道:“行了,不用抄了。”
九莉依舊躊躇,不過因為三姑現在這樣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張精緻的布紋箋,方才罷了。
冬天只有他們吸菸的起坐間生火爐。下樓吃午飯,翠華帶只花綢套熱水袋下來。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繞室兜圈子,走過她背後的時候,把她的熱水袋擱在她的頸項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
“別鬧。”她偏著頭笑著躲開。
下午九莉到他們起坐間去看報,見九林斜倚在煙鋪上,偎在翠華身後。他還沒長高,小貓一樣,臉上有一種心安理得的神氣,彷彿終於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裡想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煙鋪上的三個人構成一幅家庭行樂圖,很自然,顯然沒有她在內。
楚娣給過她一隻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嬰兒,穿戴著男嬰的淡藍絨線帽子衫絝,楚娣又替他另織了一套淡綠的。她覺得是楚自己想要這麼個孩子。
翠華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給我擺擺。”
她立刻去抱了來,替換的毛衣也帶了來。翠華把它坐在煙鋪上。
她告訴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
九莉本來不怎麼喜歡這洋娃娃,走過來走過去看見它坐在那裡,張開雙臂要人抱的樣子,更有一種巫魘的感覺,心裡對它說:“你去作法好了!”
與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費用太大,翠華便出面調解,勸楚娣道:“你們才兄弟三個,我們家兄弟姐妹二三十個,都和和氣氣的。”她同母的幾個都常到盛家來住。她母親是個老姨太,隨即帶了兩個最小的弟妹長住了下來。九他們叫她好婆。
楚娣不肯私了,大爺也不答應,拍著桌子罵:“她幾時死了,跟我來拿錢買棺材,不然是一個錢也沒有!”
翠華節省家用,辭歇了李媽,說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韓媽帶看著他點,可以兼洗衣服。其實九莉住校也仍舊要她每週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來洗。
當時一般女傭每月工資三塊錢,多則五塊。盛家一向給韓媽十塊,因為是老太太手裡的人。現在減成五塊,韓媽仍舊十分巴結,在飯桌前回話,總是從心深出叫聲“太太!”感情滂沱的聲氣。她“老縮”了,矮墩墩站在那裡,面容也有變獅子臉的趨勢,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華,眼神很緊張,因為耳朵有點聾,彷彿以為能靠眼睛來補救。
她總是催九莉“進去”,指起坐間吸菸室。
她現在從來不說“從前老太太那時候”,不然就像是怨言。
九莉回來看見九林忽然拔高,細長條子晃來晃去,一件新二藍布罩袍,穿在身上卻很臃腫。她隨即發現他現在一天一個危機,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發。
“剛才還好好的嚜!”好婆低聲向女傭們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