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先請過制臺的示,無非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大概的洗刷一個乾乾淨淨。再把官小的壞上一兩個,什麼羊紫辰、孫大鬍子、趙大架子一干人統通無事,稟覆上去制臺據詳奏了出去。凡是被參的人,又私底下託人到京裡打點,省得都老爺再說別的閒話,一天大事,竟如此瓦解冰銷。這是中國官場辦事一向大頭小尾慣的,並不是做書的人先詳後略,有始無終也。
閒話慢表。且說王慕善自經藩憲一番獎勵,他果然於次日刻了一塊戳記,凡他所刻的善書,每部之上都加了“奉憲鑑定”四個大字。又特地上了幾家新聞紙的告白。又把自己書局門口原有的招牌重新寫過,是“奉憲設立善書總局”。招牌之旁添了兩扇虎頭牌,寫的是“書局重地,閒人免入”。一面又掛著一條軍棍。據他自己說:“現在我這爿書局既然改了由官經辦,我應得按照總辦體制,夥計們就是司事。”又吩咐手下的人:“以後都得稱我為總辦。”看了日子,開局懸掛招牌。預先由帳房在九華樓定了幾桌酒,發了一張知單,凡認識的官紳兩途,請了好幾十位,單子上也有寫“知”字的,也有寫“代知”的,還有寫“謝謝”的。有些不曉得他的根底的,還當他的確是小軍機王某人的令弟,同藩臺有多大的交情,一齊湊了分子來送禮。
吉期既到,書局門前懸燈結彩;堂屋正中桌圍椅披,鋪設一新;又點了一對大蜡燭,王慕善穿了行裝,掛著一副忠孝帶①,先在堂中關聖帝君神像面前拈香行禮。磕頭起來,手下的司事又一齊向他叩頭賀喜。然後人來客往,足足鬧了半日。王慕善生怕正經官紳來的不多,掃他的面子,預先託了人走了門路,處處說好。居然到了那日,大老紳衿也到得兩位。王慕善便殷殷勤勤留往吃飯,當下居中一席,賓主六位,王慕善自己奉陪,五個客人統通都是道臺:第一位姓宋,號子仁,廣東人氏。官居分省試用道,乃是這裡有名的紳董,常常要同上海道見面的。第二位姓申,號義琢,蘇州人氏,乃是一片善局裡的總董。自從他爺爺手裡創辦善舉,無論那一省有什麼賑捐,都是他家起頭。有名的申大善人,沒有一個不曉的,到這申義甫手裡,也著實有幾文了。申義甫每辦一次賑捐,連捐帶保,不到五六年,居然由知縣也升到道臺,指省浙江。因為近年光景甚好,過的日子很舒服,也就不去到省了。第三位新從京裡引見出來,路過上海,尚未到省的一位湖南試用道,姓朱,號禮齋,山西人氏。王慕善因為他也是觀察,借他來裝場面的,偏偏這位朱禮齋最歡喜擺自己的觀察架子,有人問他“貴姓、臺甫”他對答之後,一定要贅上一句“兄弟是湖南候補道”。無論湖南人員,別省人員,也不論候選、候補,只要官比他小的,見了他面,無論在張園裡,或者戲館裡,番菜館裡,尊他一聲“大人”,他馬上就替人家惠茶東,惠戲價,惠酒帳。上海有爿票號,都說有他的本錢在內,手筆亦著實開闊:有人拿了手本到他公館裡請安,同他敘大人、卑職,他一定請見,倘或告幫,少則十塊、八塊,多則三十、二十,亦常常的給人家。王慕善曉得他這個脾氣,便有心交給他,無論那裡碰著,老遠的就是一個安,高高朗朗叫一聲“大人”。請起安來,眼睛望著鼻子,低下了頭,拿兩隻手往屁股後頭一癟。倘或朱觀察問長問短,他滿嘴的“是是是,者者者”。因此朱觀察很賞識他,肯同他來往。第四位是一位江西候補道,姓蔡,號智閹,乃浙江人氏。是聰明刁刻一路的人。曾經代理過三個月鹽道。自以為拿過印把子的人,覺得比眾不同,眼眶子裡只有督、撫、藩、臬,別人都不在他心上了。因與王慕善稍微沾點親戚,王慕善特地央他來陪客。他初意想要不來的,後來聽說宋子仁、申義甫一干人統通在彼,曉得場面還好,所以趕得來的。還有一位姓翁,號信人,山東人氏。身上只捐了一個候選道,在上海做做生意。不知如何被王慕善請得來的,便把他屈坐了第五位。幸虧他為人顢顢頇頇,於這些上頭倒也並不在意。
①忠孝帶:官員佩帶於行裝上的一種短而闊的帶子。
當下坐定之後,王慕善先開口問宋子仁、申義甫二位道:“宋老伯,申老伯,這兩天的公事一定忙得很?”宋子仁皺著眉頭,說道:“不要說別的,單是兩江制臺、蘇州撫臺託查的事件就有七八樁在身上。還有上海道託我出來調處的事情,還有地方官辦不了的事情,亦一齊來找我。真是天天吃了人參,精神亦來不及!剛剛上海道還在兄弟那邊。上海道前腳走,上海縣跟著又來。並不是欺他官小,對不住他,只好擋駕;見面之後,有得同你纏,只怕到此刻還不得來。義翁,你這兩天接到山東的電報沒有?黃河怎麼樣了?”申義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