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當少爺出身,十八歲上由廕生①連捐帶保,雖然有個知府前程,一直卻跟在老子任所,並沒有出去做官。因他自小有個脾氣,最歡喜吃鴉片煙,十二歲就上了癮,一天要吃八九錢。人家都說吃煙的人心是靜的,誰知他竟其大廖不然:往往問人家一句話,人家才回答得一半,他已經說到別處去了。他有年夏天穿了衣帽出門拜客,竟其忘記穿襯衫,同主人說說話,不知不覺會把茶碗打翻。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一天到晚,少說總得鬧上兩個亂子,因此大眾送他一個美號,叫他做“唐二亂子”。
①廕生:憑藉上代餘蔭取得監生的資格。名義上是入監讀書,事實上只須透過一次考試便可授予一定官職。
且說這唐二亂子二十一歲上丁父憂,三年服滿,又在家裡享了年福。這年二十四,忽然想到上海去逛逛,預備化上一二萬玩一下子,還想順便在堂子裡討兩個姨太太。到了上海,雖然同鄉甚多,但因他一直是在外頭隨任,平時同這般同鄉並沒有甚麼來往,所以彼此不大接洽。恰巧他列兄何孝先新過道班,總辦山西捐輸,場面很大,唐二亂子於是找到了他。當天何孝先就請他吃大菜,替他接風,跟手下來,又請他吃花酒,薦相好給他。唐二亂子畢竟無所不亂,席上朋友叫的局,他見一個愛一個,沒有一個不轉局。後來又把老表兄何孝先素來有交情的一個大先生,名字叫甄寶玉的,轉了過去。何孝先心上雖不願意,但念他同亂人一般,無理可講,只好隨他。好在他煙癮過深,也不能再作別事,樂得聽其所為,彼此不露痕跡。
唐二亂子又好買東西:不要說別的,但是香水,一買就是一百瓶;雪匣煙,一買就是二百匣。別的東西,以此類推,也可想而知了。一連亂了十幾日。何孝先見他用的銀子像水淌一般,趁空便兜攬他報效之事。他問報效是何規矩,何孝先一一告訴了他。因為他是有錢的人,冤桶是做慣的,樂得用他兩個,於是把打折扣上兌的話藏起不說,反說:“正項是一萬,正項之外,再送三千給撫臺,包你一個‘特旨道’一定到手。你是大員之後,將來上見的時候,只得山西撫臺摺子上多加上兩句,還怕沒有另外恩典給你。有此一條路,就是要放缺也很容易的。”一席話說得唐二亂子心癢難抓,躍躍欲試。但是帶來的銀子,看看所剩無幾,辦不了這樁正經,忙同何孝先商量,要派人回家去匯銀子。何孝先是曉得他底細的,便說:“一萬幾千銀子,有你老表弟聲光,那裡借不出,何必一定要家裡匯了來?”唐二亂子道:“本來我亦等用錢,索性派人回去多弄幾文出來。”何孝先生怕過了幾天有人打岔,事情不成功,況且上海辦捐的人,鉛頭覓縫,無孔而入,設或耽擱下來,被人家弄了去,豈不是悔之不及。盤算了一會,道:“老表,你如果要辦這件事,是耽誤不得的。我昨天還接到山西撫臺衙門裡的信,恐怕這個局子早晚要撤,這種機會求亦求不到,失掉可惜!依我的意思:這萬多銀子,我來替你擔,你不過出兩個利錢,一個月、兩個月還我不妨。你如果如此辦,馬上我就回局子,一面填給你收條,一面打電報知會山西。這事情辦的很快,不到一個月就好奉旨的。一奉旨你就是‘特旨道’。趕著下個月進京,萬壽慶典還趕得上。趁這擋口,我替你山西弄個差使。這裡頭事在人為,兩三個月,只怕已經放了實缺也論不定。”一席話說得唐二亂子高興非常,連說:“準其託老表兄代借銀子。……利錢照算,票子我寫。”何孝先見賣買做成,樂得拿他拍馬屁,今天看戲,明天吃酒。每到一處,先替他向人報名,說這位就是唐觀察,有些扯順風旗的,亦就一口一聲的觀察。唐二亂子更覺樂不可支。何孝先便勸他道:“老弟,你即日就要出去做官了,像你天天吃煙,總得睡到天黑才起來。倘若放實缺到外邊呢,自由自便,倒也無甚要緊,但是初到省總得趕早上幾天衙門。而且你要預先進京謀幹謀幹,京裡那些大老,那一個不是三更多天就起來上朝的。老弟,別的事,我不勸你,這個起早,我總得勸你歷練歷練才好。”唐二亂子道:“要說起早,我不能;要說磨晚,等到太陽出了再睡,我卻辦得到。我倘若到京城,拚著夜夜不睡,趕大早見他們就是了。”何孝先道:“他們朝上下來還要上衙門辦公事,等到回私宅見客總要頂到吃過中飯。你早去了,他們也不得見的。就是你到省之後,總算夜夜不睡,頂到天亮上院;難道見過撫臺,別的客就一個不拜?人家來拜你,亦難道一概擋駕?倘若上頭委件事情叫你立刻去辦,你難道亦要等到回來睡醒了再去辦?只怕有點不能罷。”唐二亂子想了一想道:“老表兄,你說的話不錯。我就明天起,遵你教,學著起早何如?”當時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