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午後兩點鐘入座,一直吃到上燈還沒有完。胡統領嘴裡喝著酒,眼裡看著戲,正在出神時候,不提防一陣風來,把戲臺上一幅綵綢吹在蠟燭上,登時燒將起來。雖然當時就被人瞧見,趕緊上前撲救;無奈風大得很,早已轟轟烈烈,把簷上掛的綵綢一齊燒著。大眾這一驚非同小可!一時七手八腳,異常忙亂:有些人取水潑救,有些人想拿竹杆子去挑。其時戲臺上已經停鑼,眾戲子一齊站在臺口上幫著出力。幸虧其中有一個唱“開口跳①”的小丑,本事高強,攀著柱子爬了上去,左一拉,右一扯,總算把綵綢扯下,餘火撲滅。一場大禍,頓歸烏有,眾人方才把心放下。回看地上,業已滿地是水,當差的拿掃帚掃過,重新入席,開鑼唱戲。
①“開口跳”:“京戲中的武丑。
當火起的時候,胡統領面色都嚇白了,就叫打轎子說要回去。後見無事,眾官又過來一再挽留,請大人寬用幾杯,替大人壓驚。誰知這位統領大人是忌諱最多的,見了這個樣子,心上狠不高興,勉強喝過幾杯,未及傳飯,首先回船。眾人亦紛紛相繼告辭。胡統領回到船上,開口就說:“今日好端端的人家替我餞行,幾乎失火,不曉得是甚麼兆頭!”眾人不敢回答。虧得文七爺能言慣道,便說:“火是旺相。這是大人升官的預兆,一定是好兆頭。”一句話把他老人家提醒,說說笑笑,依舊歡天喜地起來。
到了第三天,手下之人一齊起早伺候。碼頭上本有綵棚,因為統領定於今日動身回省,首縣辦差家人重將綵綢燈籠更換一新。大小炮船,一律旌旆鮮明,迎風招展。碼頭左右,全是水陸大小將官,行裝跨刀,左右鵠立。將官之下,便是全軍隊伍,足足站有三四里路之遙,或執刀叉,或擎洋槍。每五十人,便有一員哨官,手拿馬棒,往來彈壓。德政牌、傘言明是日十點鐘由城裡送到船上。趙大人、魯總爺所派武職人員,一早穿了衣帽,同到單太爺那裡,預備冒充本城紳衿,遮掩統領耳目。單太爺又嫌人數太少,不足壯觀,另把自己素有往來的幾個賣買人,甚麼米店老闆、南貨鋪裡掌櫃的,還有兩個當書辦的,一齊穿了頂帽,坐了單太爺預備的小轎。單太爺辦事精細,恐怕惹人議論,叫人悄悄的到傘、牌店裡,把五把傘、四扇牌取來,送到城門洞子裡會齊。又預先傳了一班鼓手在那裡候著。等到諸位副爺、老闆轎子一到,然後將傘撐起,隨著鼓手、德政牌,吹打著一同出城。出城不遠,兩旁便有兵勇站街,有人保護,不怕滋事了。分派停當,已經九下鍾。合城文武官員絡續奔至城外官廳伺候。
約摸有十點半鐘,只聽岸灘上三聲大炮,兩旁吹鼓亭吹打起來。胡統領趕忙更換衣冠:頭戴紅頂貂帽,後拖一支藍扎大披肩的花翎;身穿棗兒紅猞猁猻缺襟開氣袍,上罩一件壽桃貂馬褂,下垂對子荷包;腳登綠皮挖如意行靴。幾個管家,一個個都是灰色搭連布袍子,天青哈喇呢馬褂,頭戴白頂水晶頂,後拖貂尾,腳踏快靴。其時德政牌、傘已到岸上彩棚底下,一眾送傘的人齊上手本。執帖門上呈上統領過目之後,便吩咐伺候。岸上又升三聲大炮。只見十六名親兵,穿著紅羽毛、黑絨鑲滾的號褂戰裙,手執雪亮鋼叉,鋼叉之上,一齊纏著紅綢。親兵後頭,挨排八個差官。由船到岸雖只一箭之遙,只因體制所關,所以胡統領仍舊坐了四人綠呢大轎。轎前一把行傘,轎後一群跟班。到了岸上彩棚底下下轎,朝著眾位送傘的人謙遜了見句。其時地上紅氈官墊都已鋪齊,眾人紛紛磕頭下去。統領一旁還禮不迭。起來又謝過眾人,又留諸位到船上吃茶。眾人再三辭謝。統領送過眾人。其時各炮船船頭上齊開大炮,轟轟隆隆,鬧的鎮天價響。兩旁兵勇掌號,吹鼓亭吹打細樂。統領依舊坐著轎子,由差官、親兵等簇擁回船。
不提防轎子剛才抬上跳板,忽見一群披麻帶孝的人,手拿紙錠,一齊奔到河灘,朝著大船放聲號啕痛哭起來。其時統領手下的親兵,縣城派來的差役,見了這個樣子,拿馬棒的拿馬棒,拿鞭子的拿鞭子,一齊上前吆喝。誰料這些人絲毫不怕,起先是哭,後來帶哭帶罵。罵的話雖然聽不清楚,隱隱間也有一二句可以辨得,說甚麼“官兵就是強盜,害的我們好苦呀”一派話頭。這些人聽了,愈加生氣,打罵的更兇。那些人只是哭他的,伏在地下,慢慢化錠,慢慢訴說,只是不動。四面彈壓的人及碼頭上瞧熱鬧的人,早已聚了無數。哭罵的話,胡統領也並非一無所聞,幸虧他寬宏大量,裝作不知。上船之後,就命立刻開船,離了碼頭。
再說府、縣各官聽說統領就要開船,一齊踱出官廳,上船叩送。走至岸灘,見了許多人圍聚一處,問起根由,眾人不敢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