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著也好。
小樓總是這樣想:活著呢。活著就好。他也沒有親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無音訊。
當初,他們還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
是的。他原諒蝶衣了。他是為了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決不會出賣他!他一定是為他好,不過言詞用錯了。但在那批鬥的戰況中,誰不會講錯話/自己也講錯過。他掛念:酒泉?是在哪兒呢?也許今生都到不了。當明知永遠失去時,特別的覺得他好。恩怨已煙消雲散。
到底是手足。沒錯。
而日子有功,他們一眾都做得很熟練。每天早上起床後,全對著貼在牆上的**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身體健康!”便是“早請示”。
晚上,睡覺以前,又再重覆一遍。然後,向**像稟告,今日已有進步,思想已經覺悟,開會學習相當用心。唸唸有詞,這叫“晚彙報”。
人人都習慣了謙恭木訥,唯唯諾諾。不可沽名學霸王。連手握語錄,都有規矩,大指貼緊封面,食指,中指和無名指貼緊封底,表示“三忠於”。還有,小指頂著書的下沿,表示“四無限”……忠於**,忠於**思想,忠於**的革命路線。對**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忠誠,無限崇拜。
認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
還得提著馬紮兒到廣場,跟大隊看革命電影,學習。
某個晚上,一個老人在看電影中途,咕咚的倒地,他捱不住,死了。胡琴第一把好手。
是幾個男的,包括小樓在內,抬到山腳下給埋了。墳像扁扁的饅頭,餿的。營養了黃土地。
會仍繼續開著。遙望是黯黃的燈,鬼火似地閃著。
忽地發覺地裡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聲。埋死人的幾個,喝罵:
“媽的!偷吃!”
“咱種的好,一長足就來偷!不止一次!”
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和兩個比較大的,十六七歲模樣。都衣衫襤褸,飢不擇食。
“住哪兒!父母呢?”
小孩顫著:
“爸。。。。。。媽都。。。。。。上鬥私批修。。。。。。學習班。。。。。。去,一年多。家裡。。。。。。沒人。。。。。。餓。。。。。。”
兩個少年,看來像學生,原來破爛的衣袖仍纏著臂章,什麼是用指定的黃油寫上“紅衛兵”三個字。紅衛兵?是逃避上山下鄉的紅衛兵呀!
曾幾何時,他們串聯,上京,意氣風發。一發不可收拾,國務院釋出指示,終止串聯,並號令全部返回原來單位。他們的命運,是無用了,不知如何處置,一概上山下鄉,向貧下中農再學習。
流竄在外的,回不了家的,聽說不少死於不同派系的槍下。。。。。。
一個驀地自他口袋中,掏出一把紀念章,向揪著他的小樓哀求:
“大叔,我讓您挑一個,您喜歡哪個就要了吧,請給我們白薯吃。兩三天沒吃了。”
他來求他?
當初兇悍地吧他們踩在腳底下的黃毛小子,倒過來求牛鬼蛇神放一條生路?同種同文,自相殘殺後,又彼此求饒?
。。。。。。
十年過去了。
**死了。
華主席上場了。
華主席下臺了。
四人幫被打倒了。
災難過去,那些作惡的人呢?那些債呢?那些血淚和生命呢?
回憶一次等於脫一層皮。
舉國都受了巨大的騙。因而十分疲倦。
一時之間,誰也不知道什麼是錯?什麼是對?……小樓在香港灣仔天樂裡一間電器鋪子上的電視機,看到四人幫之審訊戲場。
小樓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來香港的。
霸王並沒有在江邊自刎。
這並不是那出戏。想那虞姬,誑得霸王佩劍,自刎以斷情。霸王逃至烏江,亭長駕船相迎,他不肯渡江。蓋自會稽起義,有八千子弟相從,至此無一生還,實無面目見江東父老。。。。。。
現實中,霸王卻毫不後顧,渡江去了。他沒有自刎,他沒有為國而死。因為這“國”,不要他。但過了烏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時代有大時代的命運,末路的霸王,還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著?留得青山在,已經沒柴燒。
“別姬”唱到末段,便是“暑去寒來春復秋,夕陽西下水東流。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