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3 / 4)

小說:霸王別姬 作者:西門線上

頭眉梢帶傷,吃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壞了,住了手,又怕師父見到。

小石頭忍著,只好若無其事,免他不安。

關師父不敢在公公府上罵孩子,只裝作看不見。

催場的跑過來,念著他半生最熟習的對白:“戲快開了!快點!快點!”——不管對著誰,就這幾句。

大夥在後臺,掀簾偷窺看客。

只見都是衣飾麗都的遺老遺少,名媛貴婦。辮子不見了,無形的辮子還在。如一束遊絲,捆著無依無所適從的故人,他們不願走出去。便齊集於此,喝茶嗑瓜子聽戲抽菸。

眾簇擁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臉色鮮紅而多皺褶,如風乾的豬肚子。他無須,花發,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聲音出賣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別多禮,坐,坐。”

——還是有“身份”的。

這位老奶奶似的老頭坐好,眯著眼,讓一臺情義,像一雙輕重有致的手,按摩著他。萬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從上場門移步出來了。

他頭戴如意冠,身披圍花黃帔,項戴巨型金鎖,下著百格戲裙。——戲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過,從來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嬌美,沒有人發覺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搖板”: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

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

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

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聽戲的人齊聲吆喝:

“好!好小子!”

給了一個碰頭好。

烏騅馬嘯聲傳來,小石頭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括四面黑旗,也威風凜凜地開腔了:

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

縱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聲。

關師父在後面聽了,籲一口氣,如釋重負。比他自己唱還要緊張。

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為看戲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過來。把一包銀元塞進他手中:

“老公有賞啦!”

正瞅著兩個頂樑柱子在卸妝的關師父一聲哎唷,忙道:

“謝謝啦!謝謝啦!”

“成了。”管家笑,“你這班子藏龍臥鳳!”

待要謙恭幾句。

小豆子正給小石頭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過小石頭的臉,用舌尖吸吮他傷口,輕輕暖暖的,從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著小虞姬謝賞去!”

“呀!快。快!”

小豆子鮮豔的紅唇,方沾了一塊烏跡,來自小石頭眉間傷疼。又沒時間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無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剛抽過兩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鴉片煙床上。

寢室的門在小豆子身後悄然關上。乍到這奢華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見紫黑色書櫥滿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綠色的刻字,十分鮮明。一一訴說前朝。

倪老公把煙向小豆子一噴。幾乎嗆住,但仍規規矩矩地鞠個躬。

小豆子嬌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壽,給您賀壽來了——”

老公伸出纖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麼年?”

“……民國十九——”

他又揮手止住;

“錯了,是宣統二十二年——大清宣統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塊珍貴的白絲綢手絹擦去小豆子紅唇上的烏跡,然後信手一扔,手絹無聲下墜,落到描金紅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無限愛憐,又似戲弄。撫臉,捏屁股,像娘。膩著陰陽怪氣的嗓音:

“晤?虞姬是為誰死的?”

“為霸王死。”

他滿意了。也因此亢奮了。鴉片的功效來了。

“對!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義,盡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滿朝文武,加起來竟抵不過一個女子?”他越說越激昂,聲音尖刻變調,“可嘆!可悲!今兒我挑了這出戏碼兒,就是為了羞恥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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