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感都沒有。容易受驚,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鏡子中見到一頭驚弓之鳥。在昏暗莫測的房間裡頭,微光中,如同見到鬼影兒,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蒼涼,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來竟如四十。驀地熱淚盈了一眶。
他用指頭印掉未落的淚。
細緻的手,驚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紅紅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好日子不長。
好日子不長。
京戲逐漸成了備受攻擊的目標。
大概因為搞革命不可以停頓,非得讓人民忙碌起來,沒功夫聯想和覺悟。運動一個接一個。經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爛。
有人說,藝術是腐化墮落的,只能賺人無謂的感情,無謂的感情一一被引發,就危險了。對勞動的影響至大,在新社會中,勞動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戲中,不外全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舊社會統治階級向人民灌輸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滿封建意識。
習慣了舞臺生活的角兒,一下子閒得慌。
草地浸潤在晨霧裡。喊嗓聲悠悠迴盪在陶然亭裡外。雨過了,天還沒晴,悲涼的嗓音,在迷茫白氣中咿呀地亂竄,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頭。
社會跟班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積極。有戲可唱還好,但,事實上連戲園子也廢了。
門開了,藉著一小塊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兒引領著,他細認這出頭的舊地,戀戀前塵。香豔詞兒如灰飛散,指天誓約誰再呢喃?
此地已是墳墓般淪落了。
到處是斷欄殘壁,塵土嗆人。不管踩著上面,都發出嘆息似的怪響。“盛世母音”,“風華絕代”,“妙曲銷魂”,“藝苑奇葩”。。。。。。的橫匾,大字依稀可辨,卻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雙手,握著雨傘,踏上搖搖欲墜的樓梯,走到二樓,自包廂看至大舞臺。他見到自己,虞姬在唸白:
“。。。。。。月色雖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聲,令人可怕。”
大夥仍在聽,都朝他死命的盯著,拼盡全力把他看進眼裡,心中,無數風流,多少權貴,這不過是場美麗的惡夢。
舉座似坐著鬼,是些堅決留下來的魂兒。還有頭頂上,自兒時便一直冷冷瞅著他數十年的同光十三絕。鼎鼎大名的角兒,清人,演過康氏,梅巧玲,蕭太后,胡媽媽,王寶釧,魯肅,周瑜,明天亮,諸葛亮,陳妙常,黃天霸,楊延輝等十三個角色的畫像,經得起歲月的只是輪廓,後人永遠不知道他們原來是上面顏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過了很久。
忽傳來陣陣廣播聲。大喇叭: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
“觸及人們靈魂!”
“靈魂!”
都向著靈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慄,暫借頹垣棲身的燕子馬上受驚,潑剌剌忽啦啦地撲翼翻飛。預感巢穴將傾。
待他終拾回他的傘,出到門外,才不過三四點光景,天已黑了。
**這樣說:“牛鬼蛇神讓他出來,展覽之後,大家認為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長出來,就要鋤。農民每年都鋤草,鋤掉可以作肥料。。。。。。我們是一逼一捉,一斗一捉。。。。。。”
從前是亂世,也不是沒閒過。生活最沒保障時,就只有春節,端陽,中秋等節日上座較好,其他的時間,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車,當小工,繡花,作小販,自謀掙錢之道……但像如今這種“冷落”,卻是黯無前景,伸手不見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隱隱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過他們雖手無寸鐵,卻是最好的宣傳工具。一九六五年,樣板戲面世了!這千錘百煉的“樣板”,一切的音樂,舞蹈,戲劇,服裝,佈景,燈光。。。。。。悉數為一個目的服務,只消大夥分工,把它填滿。
蝶衣和小樓,也被相中為樣板戲演員,但他們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沒有劇本曲本,沒有提綱,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誦。
小樓艱辛地,一字一斷,背誦給菊仙聽:
“……成千上萬的先,先什麼?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噯……讓我們高舉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
他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