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自己腦袋:
“他媽的又忘詞了!這腦袋怎麼就不開這一竅呢?多少戲文都背過了呀!”
意興闌珊。
什麼《紅燈記》,什麼《智取威虎山》,什麼《紅色娘子軍》。。。。。。全都是階級鬥爭。
菊仙只熨貼忍耐,像哄一個頑童:
“千斤口白四兩唱嘛。來,再念。”
小樓又重振雄風似地,好,豁出去,就當作是唱戲吧,不求甚解,抑揚頓挫,他有藝在身的人,就這樣:
讓我們高舉他們的旗幟,
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
用**思想來武裝,
以頑強的鬥志,
頂惡風,戰黑浪……
樹立了光輝的樣板!
哈哈哈!
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著她心疼的大頑童,淚花亂轉:
“小樓,好!”
聽了一聲彩,小樓回過一口氣,又不滿了:
“你說,這革命樣板戲有什麼勁?媽的,無情無義,硬邦邦!”
“哎,又來了,別亂說。”
菊仙又擔憂地:“你在外面有這樣說過嗎?”
小樓昂首:
“我沒說什麼。”
“告訴我,你說過什麼?”
“也無非是點小牢騷。哦?怕噎著,就不吃飯?”
“跟誰說的?”
“小四他們吧,非要問我意見,那我明白點。”
“我有哪一天不叮囑你?”菊仙:“在家裡,講什麼還可以,一踏出門坎兒,就得小心,處處小心……”
又再三強調:
“千萬別爛膏藥貼在好肉上,自找麻煩!”
“得。”小樓大聲地應和:“我出事了,誰來照顧我老婆……噯,都得喚‘愛人’,真改不了口。”
“小樓……”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懷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麼漏子,讓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輩子要過去了。
是的,這個時代中再也沒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無風無浪,已經是很“幸運”的一回事了。不要有遠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鮮明的階級立場,更不要有無畏的戰鬥風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餘生。
在無產階級之中,有沒有一個方寸之地,容得一雙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願望他根本沒演過霸王。
“你冷嗎?”小樓陡地驚覺她在發抖。
“沒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無其事地,飄起溫柔的細雨。
小樓一抬眼,故劍猶掛在牆上。他推開菊仙,拔劍出鞘。
揮動寶劍亂舞一番,只道: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一派壯志蒿萊,鬱悶難抒。末了只餘欷噓。
菊仙見那妖魔般的舊物,一語不發,把劍收好,掛回牆上。**的像慈祥地瞅著他倆。菊仙只朝窗外一看:
“這幾天盡下雨。”
轉晴時,戲園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換過新衣,當個新人。
舞臺兩側新漆的紅底子白字兒,赫然醒目,左書“文藝為工農兵服務”,右書“文藝為社會主義方向服務”,不工整,對不上。橫額四個大字,乃“興無滅資”。
一九六六年,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闖入虎穴”一場。小四擔演楊子榮……身穿解放軍追剿隊服裝,站得比所有演員都高,胸有朝陽,智勇光輝,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著對黨的傾心忠誠而瞪著,隨時可以迸跳下臺,他擺好架勢,在群眾面前,數落著階級敵人種種劣跡。
程蝶衣和一眾生旦淨末丑,充當“群眾”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場地做著本分,那索然無味的本分。
楊子榮在爭鬥:“八大金剛,無名鼠輩,不值一提……”
段小樓,他運足霸腔,身為歹角,金剛之一,於舞臺一個方寸地,一句嘯號,聲如裂帛地吼了:“宰了這個兔崽子!”
臺下觀眾如久違故人,鼓起掌來,一時忘形,還有人叫好:
“好!這才是花臉的正宗!”
“真過癮吶!”
楊子榮下句唱的是什麼?大夥不關心了。小四照樣唱了,臉上閃過一絲不悅。蝶衣沒發覺。小樓也沒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