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將軍叫他在下首坐著。
問問藝棠江蘇風俗如何?民情如何?江淮轄境,共有多少?幾時可以到任?藝棠隨嘴敷衍,眼光早注在婦女身上。這婦女是景將軍的寵妾,前年入都覲見,在上海妓館裡,用五千金購得的,金裝玉裹,羅綺繽紛,年紀才二十一歲,卻生得修眉圓靨,風致嫣然。他原籍說是揚州,裙下雙翹,更覺峭如菱角。景將軍在衙門裡,替他造了幾間妝閣卍廊竹檻,清簟疏簾,要算得十分體貼。誰知這寵妾為著紅顏白髮,相對寡歡,憑你百樣趨承,他總看得絕淡,春花秋月,暗裡消磨。景將軍又家法極嚴,除幾個老媼雛鬟,便是五尺的小童,也不準入中門一步,弄得這寵妾笯鸞囚鳳,裹足深閨。什麼春夜觀燈,秋宵賞月,一概說非婦女所宜。每到將軍出轅,還要叫寵妾換了粉底軟鞋跌坐榻上。這樣的防閒慎密,真當得“禁臠”二字,所以這寵妾在閩三載,署中的貼身奴僕也未曾輕易一面。此時為著藝棠,親情既是胞侄,官階又是巡撫,料不至覬覦他這寵妾。藝棠也知道乃叔的脾氣,看得寵妾在坐,談了一番,便辭退了。這顆心卻不能忘這寵妾。景將軍在蘇州還有幾個朋友,有時邀他看看虎丘,遊遊山塘,藝棠趁著這點空隙,便去同寵妾談談,或者藉著內眷的名,請寵妾前來宴飲。大凡女子對著男子,能相見必有長談,能長談必有笑語,到得有了笑語,其事便不可問。
藝棠對著這寵妾,如此稠密,如此殷勤,這寵妾人非木石,豈不知感?起初還格於名分,有點顧忌,後來一面傾慕,一面感歡。況且藝棠年方強壯,儀表堂堂,備位封圻,一呼百諾,比到這老將軍三戰三北,自然相隔霄壤,歡愛的心,同勢利的心,雙方激刺,念念的記掛藝棠。藝棠料定事已成熟,乘那清晨老叔未起,闖進房去。寵妾靠著榻上,只穿了上半短襦。藝棠涎臉著道:“侄兒替嬸子請安。”
跪著弗起,寵妾將鞋尖在藝棠額上一點,藝棠握住雙鞋,撲哧一笑,從此鶼鶼鰈鰈,誓訂三生,拙政園裡,麴院空亭,都有他兩人的鴻爪,只瞞著老將軍如鐵桶一樣。江北衙署修葺完竣,幾個電報發來,還派了委員前來迎接,藝棠尚一再延緩,深宵微服,總在拙政園裡盤桓。
景將軍性本多疑,看這寵妾神氣慌張,露點鬢亂釵橫的痕跡,又見藝棠面色慚沮,言語支吾,這個悶葫蘆,終須設法打破。暗地裡叮囑婢媼,叫他們隨時留意,自有重賞。這晚藝棠又來話舊,寵妾伺候老將軍安睡,便坐在床畔抽菸,外面咳嗽一聲,寵妾便匆匆而去。小婢偷看兩人從西廊繞進,回身去報告這老將軍。老將軍叫小婢前行,黑魆魆摸出房門。廊下月明星稀,聽得耳房內似有聲息,老將軍究竟幼習騎射,膂力比人強健,兼且憤火中灼,一腳踢去,房門早已倒地,一張藤榻上雙橫大體,瑩白如脂,老將軍睹此情形,只氣得嗦嗦的抖。兩人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景將軍對著藝棠叱道:“你這不成材的渾蛋,你欺負他,便是欺負老子!你做到封疆大吏,幹這沒廉恥的勾當,明日告訴你的僚屬,問這件事該辦什麼罪?藩司已經護院了,叫他照奏上去,恐怕老慶也保全你不來!”藝棠帶哭帶求,景將軍痛痛的杖了幾十下,說:“還不起去!”藝棠還問:“寵妾怎樣處治?”
將軍道:“這是我的人,自有家法,你好意思問到他嗎?”
藝棠一溜煙跑出拙政園,仍舊惦念這寵妾,次早拙政園家人來報,說姨太太暴病歿了,叫這裡帳房去購買棺衾等件。藝棠心如刀割,很怪老叔手段太辣,深悔自己風聲太露。這些內眷更加詫異,說姨太太不曾生病,為什麼去世如此迅速?大眾前去送殮,棺衾卻異常豐盛。景將軍告訴大眾,說道:“冷痧氣閉,呼吸不通,延醫未至而歿。”其實這夜景將軍趕出藝棠,將寵妾拖進房裡,也不同他言語,只取出一點藥末,逼他吞服,不到一個小時,卻已香消玉殞。
有人說這藥末叫做鶴頂,凡是一二品大員都有預備,逢著天威不測,傳旨賜死。只須舌上一舐,便不可救,而且毫無痕跡,如同病歿一般。將軍把寵妾身後佈置停當,還在虎丘左近擇地埋葬。藝棠終不敢去見乃叔,只推公務忙碌,欽限緊急,先要到南京同制軍商議。景將軍知他內愧,也不復與他計較,由蘇北上的時候,還到寵妾墳前,灑了幾點老淚。
藝棠從南京渡江,一班奔走門下的,興高采烈,忙個不了。這撫署原是漕督衙門,既然裁督置撫,分寧的道、府、州、縣,無不聯翩赴淮。蘇藩升護撫院,廷旨又升湖南按察使繼昌,為江寧布政使,調署蘇藩。繼昌號叫蓮谿,雖是漢軍進士,除卻賞鑑書畫以外,只知癖嗜鴉片,將衙門裡一切公私款項,都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