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馱在肩上,佝僂著上船。雞籠鴨籠米袋雜貨堆上了艙頂,摩托車腳踏車拖上船頭,旅客們擁擠地坐在木板凳上。木板又硬又冷,不耐艱辛時,人們乾脆滑下來歪躺到地板上。沒有窗,所以河風直直撲面終日冷嗆,但是因為沒有窗,所以湄公河三百公里的一草木一岩石、一回旋一激盪,歷歷在眼前。
沒有人能告訴你,三百公里的湄公河水路需要多少時間,因為,湄公河兩岸有村落,當船老大看見沙灘上有人等船,他就把船靠岸。從很遠的地方望見船的影子,村落裡的孩子們丟開手邊的活或者正在玩的東西,從四面八方狂奔下來。他們狂奔的身子後面掀起一陣黃沙。
孩子們的面板曬得很黑,身上如果有蔽體的衣衫,大致都已磨得稀薄,或撕成碎條。比較小的男孩,幾乎都光著身子,依偎在哥哥姐姐的身旁,天真地看著人。每經過一個村,就有一群孩子狂奔到水湄,睜著黑亮的眼睛,望著船上金髮碧眼的揹包客。船上有一個歐洲的孩子,卷卷的睫毛,蘋果似的臉頰,在年輕的父母身上愛嬌地扭來扭去,咯咯笑個不停。講荷蘭語的父母讓孩子穿上寮國的傳統服裝,肥肥手臂上還套著金光閃閃的手環,像個部落的王子。
每經過一個村子,就有一群孩子狂奔過來。他們不伸出手要糖果,只是站在沙上石上,大大的眼睛,深深地看。這裡是寮國,幾近百分之五十的人不識字。這些湄公河畔的孩子,也沒有學校可去。他們只是每天在大河畔跟著父母種地、打漁,跟夥伴們在沙裡踢球。然後每天經過一次的船,船上有很多外國人,是一天的重大記事。
這些孩子,距離船裡那打扮得像個寮國王子的歐洲孩子又有多遠?可不可測量?
txt小說上傳分享
幽冥
“爸爸,是我。你今天怎麼樣?”
“牙齒痛。不能吃東西。”
“有沒有出去走路呢?昨晚睡得好不好?”
你每晚做夢,一樣的夢。
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一片曠野的。天很黑,沒有星,辨別不出東西南北。沒有任何一點塵世的燈光能讓你感覺村子的存在。夜晚的草叢裡應該有蟲鳴,側耳聽,卻是一片死寂。你在等,看是不是會聽見一雙翅膀的振動,或者蚯蚓的腹部爬過草葉的聲,也沒有。夜霧涼涼的,試探著伸手往虛空裡一抓,只感覺手臂冰冷。
一般的平原,在盡處總有森林,森林黝黑的稜線在夜空裡起伏,和天空就組成有暗示意義的構圖,但是今天這曠野靜寂得多麼蹊蹺,聲音消失了,線條消失了,天空的黑,像一窪不見底的深潭。範圍不知有多大,延伸不知有多遠,這曠野,究竟有沒有邊?
眼睛熟悉了黑暗,張開眼,看見的還是黑暗。於是把視線收回,開始用其他的感官去探索自己存在的位置。張開面板上的汗毛,等風。風,倒真的細細微微過來了。風呼吸你仰起的臉頰。緊閉著眼努力諦聽:風是否也吹過遠處一片玉米田,那無數的綠色闊葉在風裡晃盪翻轉,刷刷作響,聲音會隨著風的波動傳來?那麼玉米田至少和你同一個世代同一個空間,那麼你至少不是無所依附幽蕩在虛無大氣之中?
可是一股森森的陰冷從腳邊繚繞浮起,你不敢將腳伸出即使是一步──你強烈地感覺自己處在一種傾斜的邊緣,深淵的臨界,曠野不是平面延伸出去而是陡然削麵直下,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裡的,甚至退路在哪裡,是否在身後,也很懷疑,突然之間,覺得地,在下陷……
你一震,醒來的時候,仍舊閉著眼,感覺光刺激著眼瞼,但是神智恍惚著,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哪一個國家,哪一個城市,自己是在生命的哪一段──二十歲?四十歲?做什麼工作,跟什麼人在一起?開始隱約覺得,右邊,不遠的地方,應該有一條河,是,在一個有河的城裡。你慢慢微調自己的知覺,可是,自己住過不止一個有河的城市──河,從哪裡來?
意識,自遙遠、遙遠處一點一點回來,像一粒星子從光年以外,回來得很──慢。睜開眼睛,向有光的方向望去,看見窗上有防盜鐵條,鐵條外一株芒果樹,上面掛滿了青皮的芒果。一隻長尾大鳥從窗前掠過,翅膀閃動的聲音讓你聽見,好像默片突然有了配音。
你認得了。
電子書 分享網站
繳械
“爸爸,是我。今天怎麼樣?做了什麼?”
“在寫字。禮拜天你回不回來吃飯?”
“不行呢,我要開會。”
你說,“爸爸,把鑰匙給我吧?”
他背對著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