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們按照年齡大小先後走著,後面是女教師,最後才是那個男孩子。在他正要跨出門檻之前,不知怎的回頭一望。這時休息室裡已空無一人,他那雙獨特的、濛濛朧朧的灰色眸子正好與阿申巴赫的視線相遇。阿申巴赫端坐著,膝上攤著一張報紙,目不轉睛地看著這群人離去。
當然,他所看到的沒有絲毫異常的地方。他們在母親未到之前不去坐席,他們等著她,彬彬有禮地向她致意,進餐廳時遵守禮儀,規矩十足。只是這一切都是那麼富於表情,充分體現出優秀的教養、責任感和自尊心,使阿申巴赫不禁深受感動。他又滯留片刻,然後走進餐廳。當他發覺指定他用膳的那張桌子離波蘭一家人很遠時,他不免感到一陣遺憾。他很累,但情緒十分激動,在這段長而沉悶的就餐時間內,他用一些抽象的、甚至是超然的主題來排遣自己。他對自然法則與個人之間所必然存在的關係沉思默想——人世間的美莫非就是由此產生的,他考察了形式和藝術方面的普遍性問題,最後覺得他的種種思考和發現只不過象睡夢中某些令人快慰的啟示,一待頭腦清醒過來,就顯得淡而無味,不著邊際。飯後他在散發著黃昏清香氣息的花園裡休息,一會兒坐著抽菸,一會兒又來回漫步,後來及時上床,夜裡睡得很熟,沒有醒過,但卻夢魂顛倒。
第二天天氣看來並不怎麼好。陸地上吹來陣陣微風。在陰雲密佈的鉛灰色的天空下,海洋顯得風平浪靜,沒精打采,好象已萎縮了似的。地平線上是陰沉沉、黑壓壓的一片。岸邊的海水差不多已經退盡,露出了一排狹長的沙灘。當阿申巴赫開窗憑眺時,他似乎聞到鹹水湖湖水腐臭的氣息。
他感到很不自在。這時他已打算離開這兒了。幾年前也有那麼一次:當他在這裡度過兒星期明朗的春日後,也是這種天氣使他萌起回鄉之念,他感到住在這兒實在太悶氣,因而象一個逃犯似的非離開威尼斯不可。當時那種象害熱病一般的不愉快的心情,太陽穴上隱隱的脹痛,眼瞼沉甸甸的感覺,現在不是又在侵襲著他嗎?再次換一個環境,那可太麻煩了;但如果風向不變,他也不想再呆下去。為穩當起見,他暫時不把行李全部開啟。九時左右,他在休息室與餐廳之間供早膳的餐室裡吃早飯。
餐室裡肅靜無譁,這是大飯店裡所特有的氣派。服務員們踮起腳尖來來去去。除了茶具碰撞時輕微的叮噹聲和低低的耳語聲外,什麼都聽不見。在斜對著房門和阿申巴赫隔開兩張桌子的一個角落裡,他看到這幾位波蘭姑娘和她們的女教師。她們直挺挺地坐在那兒,睡眼惺忪,灰黃色的頭髮剛剛梳平,穿著僵硬的藍色亞麻布上衣,衣領和袖自又白又小。她們把一碟果醬遞來遞去,早飯差不多已吃完了。可那個男孩子還沒有來。
阿申巴赫微笑起來。嗨,你這個愛享福的小鬼!他想。比起你的姊姊們來,你似乎有任意睡大覺的特權!他突然興致勃發,信口背誦起一首詩來:
“你的裝飾時時變花樣;
一會兒洗熱水浴,
一會兒又往床上躺。”
他從容不迫地吃早飯。門房脫下了花邊帽走進餐室。他從他手中接過一疊剛到的郵件,於是抽起煙來,拆開幾封信讀著。因此,當那個睡大覺的孩子進來時,他還在餐室裡,而別人也還在等著這個遲到的人呢。
他穿過玻璃門進來,悄悄地斜穿過餐廳走到妹姊們坐著的桌子旁。他的步態——無論上身的姿勢、膝部的擺動或穿著白皮鞋的那隻腳舉步的姿態——異常優美、輕巧,顯得既灑脫又傲慢,他走進餐室時兩次回頭上顧下盼,這種稚氣的羞赧又平添他的幾分嫵媚。他笑盈盈地坐下,輕聲地、含糊不清地說了些什麼話。這時他側過身子正好朝向欣賞著他的阿申巴赫,因而對方看得特別清楚。這時,阿申巴赫又一次對於人們容貌上那種真正的、天神般的美感到驚訝,甚至驚異不止。今天,孩子身上穿著一件薄薄的藍白條子的棉布海員上裝,胸口扎著一個紅絲帶的衣結,脖子周圍翻出一條普通的白色豎領。這種衣領就其質地來說並不能算特別高雅,但上面卻襯托出一個如花如玉,俊美無比的腦袋。這是愛神的頭顱,有帕羅斯島大理石淡黃色的光華。他的眉毛細密而端莊,一頭鬈髮濃密而柔順地一直長到鬢角和耳際。
妙啊,妙!阿申巴赫用專家那種冷靜的鑑賞眼光想著,象藝術家對某種傑作有時想掩飾自己欣喜若狂、忍俊不禁的心情時那樣。他又接下去思忖:要不是大海和海灘在等著我,只要你在這兒耽多久,我也想在這兒耽多久!然而他還是在飯店服務員的眾目睽睽之下穿過客廳,走下臺階,經過木板小路,一直來到海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