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一直在做的事,一九七五年只是變成了一個全國性的運動罷了,而我們,已集體失記。 因此我覺得有必要從這些油印的大批判簡報中抄錄一些文字下來,至少讓弟弟們看一看,我們的爸爸曾被什麼樣的牙齒咬嚼過: 罪行累累、混入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餘學文,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發動後就靠了邊,但他賊心不死,憑他反革命兩面派的嗅覺,表面偽裝老實,企圖矇蔽群眾,暗地裡卻在窺測方向,伺機反撲。果然,當“二月黑風”颳起之後,這個死不悔改的壞傢伙就跳了出來,公然為劉、鄧及其代理人陳丕顯翻案,把矛頭指向以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無產階級司令部,指向新生的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真是狗膽包天,罪上加罪。 光看這一段文字,人家都會以為我爸爸是什麼大幹部,因為他居然有資格為上海市委書記陳丕顯“翻案”,居然有能力把矛頭指向毛澤東主席、林彪副主席,指向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等人為首的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又與北京高層的所謂“二月逆流”(文中所說的“二月黑風”)相關……而事實上,他是一個最普通的小職員。所謂為陳丕顯翻案,只是一句隨口閒聊被“朋友”們揭發了。 這就是大批判的本事。 再翻下去,我實在既想哭又想笑了,造反派竟然把我爸爸抬到了無法想象的政治高位: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當天鬥批大會上餘學文這個壞傢伙的畫皮被層層剝開了,在毛澤東思想的照妖鏡面前,原形畢露。但敵人是不會自行消滅的,他還要伺機反撲,不要以為餘學文是“死老虎”,這個老虎還沒有死,還要咬人,我們不要被他裝出一副可憐相的假象所迷惑,必須高舉毛澤東思想的千鈞棒,繼續窮追猛打,必須以毛澤東思想為武器,繼續批深批透,批臭批倒,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堅決擊退右傾翻案妖風! 打倒劉、鄧、陶! 打倒陳、曹、楊! 打倒“二月逆流”黑干將譚震林! 打倒反革命兩面派楊成武,餘立金,傅崇碧! 打倒混入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餘學文! 念念不忘階級鬥爭! 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 光芒四射的毛澤東思想萬歲! 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勝利萬歲!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這十一個口號中,我爸爸居然列入了第六位,實在是匪夷所思。 我們可以依次看看這些口號。第一個口號不必說了,第二個口號中的“劉、鄧、陶”,是指劉少奇、鄧小平和陶鑄。陶鑄被打倒前是中共中央常委、國務院副總理。 第三個口號中的“陳、曹、楊”,陳即陳丕顯,原上海市委書記;曹即曹荻秋,原上海市市長;楊是指誰呢,我記不得了,大概是楊西光吧?不管怎麼說,也應該是上海市委的主要領導。 第四個口號中的譚震林,是國務院副總理,曾與陳毅、葉劍英等元帥一起在中南海的一個會議上帶頭批評“文革”極左思潮,被稱為“二月逆流”。 第五個口號中的楊成武、餘立金、傅崇碧,都是身居高職的將軍,楊成武曾任代理總參謀長,後來三人一起被林彪打倒。 在這麼一個名單後面,爸爸一人獨佔了第六個口號,真是風光極了。 但是,作為過來人,我不能沉湎於這種風光。因為我知道,簡報上所說的“當天鬥批大會”中的“鬥批”二字意味著什麼,“畫皮被層層剝開”中的“層層”二字意味著什麼,“這個老虎還沒有死”意味著什麼,“他裝出一副可憐相”意味著什麼,“必須舉起千鈞棒繼續窮追猛打”意味著什麼,“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意味著什麼! 這些,都不是空洞言詞,而是造反派的行動記錄。爸爸真是受苦了。 更苦的是,當其他所有口號中被打倒的人全部平反昭雪,或官復原職,天天見報,而位居第六個口號的爸爸,卻一直未能平反。原因只有一個,他太小了,平反昭雪的陽光要穿過厚厚的冰層照到他所在的社會底層,時間太長太長。 這就出現了第二疊材料,最厚,一本本全是他用藍色複寫紙墊著抄寫的申訴書。原稿都是我起草的,爸爸的最後平反一直拖延到八十年代前期,這也就是說,在“文革”結束後的四五年時間裡,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在為爸爸起草申訴書。 我越寫越為爸爸感到不公。例如,“文革”中雖說他“罪行累累”,但是最嚴重的罪行之一卻是“為陳丕顯翻案”,等到爸爸苦苦申訴時,陳丕顯先生早已是省委書記,後來又成了中央書記處書記。但是,又有什麼途徑,能使爸爸的申訴讓陳丕顯先生本人看到呢?看到了,又怎麼能讓他相信呢? 爸爸的字寫得很漂亮,抄寫這些申訴時要一筆一畫地把力氣按到幾層複寫紙的最後一頁,每份申訴長達萬言,真不知花費了多少精力。我在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