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匆匆忙忙、潦潦草草地寫完一份原稿,他大約要花費三四個夜晚才能抄完,然後寄出。 寄的部門有好幾個,因此要複寫好幾份,一份留底。他怕那些部門的收發室不重視,每份都寄掛號,還把掛號的存根號籤,用大頭針別在留底那一份的第一頁上。現在,這些大頭針已經發鏽,棕黃色的鏽跡與紙頁蝕在一起。  '返回目錄'  
那一疊紙條(3)
在大批判簡報和申訴書底稿後面,又有回形針彆著一堆紙條。 這些紙條我看第一遍時沒有看懂,再仔細地看第二第三遍,終於,淚滴落到了這些紙條上。 這是一些借條。 這是爸爸寫給造反派和革命委員會的借條。 他知道這些借條基本不會有用,卻會招來批判。批判時必須應答有關字句,因此留下了底稿。 這些借條,從文字看非常平靜,例如: 我母要回鄉長居,回鄉的路費、房屋的修理費和日常生活費,共需要大約一百元,請求暫借,望予批准。 這裡隱藏著我家的一場大悲劇。七十多歲的老祖母在僅存的兩個兒子一個被害、一個被關以後不得不獨自回鄉,卻不知在鄉下何以為生,爸爸在隔離室裡毫無辦法。 我沒想到的是,他還是拼將做兒子的最後責任,寫了這張借條。這張借條換來多少次批鬥,多少次毒打,我現在已經無從知道。 又如: 我領養的外甥女定於今年五月一日在安徽的茶林場結婚。我和妻子商量了,準備把我亡弟留下的一隻舊箱子修一修,放入一條被子和一對枕頭,再購買一些生活必需品送去,使他們能勉強成家,大約需要一百五十元,請求暫借,望予批准。 這張借條的分量,外人更不可能明白。當年在姑媽的追悼會上,叔叔餘志士先生抱過這個週歲嬰兒立誓終身不婚要來養活她,我爸爸又一把奪過來交給我媽媽的情景,我已寫過。在爸爸寫這張借條時,叔叔已被害死,果然終身未婚,這使爸爸不能不在表妹的婚事上要對叔叔有一份交代。 他與前去探望的媽媽商定,所送婚禮必須由叔叔留下的那隻箱子來裝載,而且稍稍像樣一點。這是一個善良家庭幾十年來一個共同行為的落腳點,但造反派怎麼會看得懂“把我亡弟留下的一隻舊箱子修一修,放入一條被子和一對枕頭”這些話呢? 追悼會上的奪嬰,終身不婚的許諾,“把亡弟的箱子修一修”的秘語……是他內心深處的默默承載,連我們當時都不清楚。但在我今天眼前,卻成了一首聖潔的家庭詩篇。 還有這張借條: 一九七○年度我家五個人的布票要到期了,約需要五十到六十元…… 這句最普通的中國話,需要註釋一下才能顯現其中的恐怖。“布票”,是災難年代規定的每個中國人的用布標準,這個標準也包括邊遠地區最貧困的人群。一年布票“到期”,那就是到了年末,天寒地凍,我家還沒有用過一寸!這是連當時全國最貧困的家庭也無法想象的了。當時,由於我們幾個子女外出,家裡的戶口剩下了五個人。爸爸借條上的短短一句話,今天讀來還毛骨悚然。 我可斷言,這是爸爸在隔離室裡裹著那件破棉襖瑟瑟發抖時寫的借條。當然還是無用,他是在向上天借取一份溫暖。  '返回目錄'  
那一疊紙條(4)
爸爸寫的這些借條,使我產生一種震動。妻子見我長時間發呆,以為我是過度悲痛,其實,我是在又一次體認爸爸,並向爸爸懺悔。這種懺悔的強烈程度,前所未有。 爸爸不是英雄,不僅沒有與造反派打鬥,反而向造反派借錢。借錢的目的也不是為了什麼事業,而只是為了家人衣食。這種姿態,看來很低很俗,卻給了我當頭一擊。 這些事,本來可以由我來做,而且可以比爸爸做得有效,因為我畢竟沒有被關押。但是,我卻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人格氣節,連想也沒有想過。 例如,直到今天我才敢問自己:為什麼當時不與我們學院的造反派頭頭們靠近一點呢?歷史事實已經證明,他們中的大多數也是好人,我如果與其中一兩個人傾訴我家苦難,他們如果動了惻隱之心,以一所高校造反派組織的名義去找我爸爸單位的造反派,爸爸的處境一定會有所改變。我為什麼不可以給造反派一個笑臉,換下爸爸寫給造反派的一張借條? 那麼,接下來,我放棄的機會就太多了。正如我的被告古先生在法庭上說的那樣,當時不可能有人抵制大批判。這當然是他以己度人,但確實也概括了絕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態度,我卻為什麼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抵制呢?按照我的天性,當然絕對不可能去參與那些傷害他人的大批判,但當時大批判中也有大量花哨、空洞的跟風之作,我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