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信?五次……二十個月中五封信!還有這個最後的諷刺:他曾寫信給延安,給加拿大,給每一個他想得起來的朋友,請他們送他一架手提式收音機,使他重新能夠和外界接觸。現在收音機也沒用了。現在,就在這兒,在這些使他感到如此滿意的村子裡,在如此好的同志中間,他竟然會和人世徹底隔絕了。
多麼愚蠢,他悲哀地忖度著,竟然會陷入了肉體和意志的悲慘的矛盾之中。“老人家,”他們已經開始這麼稱呼他。昨天,當他聽見小邵也用起這個生疏的名詞時,他曾經問過董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老年人,”董嘻笑著回答。
“老年人!”他哈哈大笑起來。“我才四十九呢!”
“而幹勁比我們許多小夥子可還要足呢!”董興致勃勃地接著說。
昨天他還大笑過。現在他站了起來,走到屋子那一頭掛在牆上的鏡子前面。他暫時忘掉了那些時光用來矇混人的眼睛的逐日的細微改變。他回想自己以前是什麼樣子,同時端詳著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
從鏡子裡向他望著的是一個七十老人的臉,他生平第一次看見的一個陌生人的臉——被河北的太陽曬得枯槁不堪,被山風吹得粗糙不平,滿臉全是飢餓、疾病、緊張、過分的勞累所作踐過的痕跡。這是一位憂心忡忡的長者的一張密佈了深深的老年皺紋的臉。
前額更高更窄了,骨稜稜地突出在低垂到又細又皺的頭頸的白髮前面。亂糟糟的濃眉下面的眼睛顯得更小了。它們仍然炯炯有神,但是周圍卻密佈著得來不易的痛苦的智慧的皺紋。銀白色的鬍子下面,肌肉消逝了,面板像空口袋似的癟了進去。兩頰從顴骨到下巴頦刻劃著一條一條的深痕,彷彿是從未癒合過的創傷。從下顎到喉核,面板鬆弛地垂了下來。
他擦了擦變薄了的嘴唇。钁鑠的笑容消失了。牙齦萎縮了,牙齒黃黃的,全是空洞。
他露出胳臂,伸了出來,冷靜而驚奇地審視著它們。它們枯瘦得像河北的樹木的杈枝一樣。他的胸脯、肩膀、臀部——以及其他部分沒有一處不是又枯又瘦,一副皮包骨,僅一百磅多一點,這是一個美好的身體的殘軀,當年戰勝過肺結核、爬過阿爾卑斯山峰、在勞倫斯山滑過雪、在西班牙的高山中行過軍的白求恩的殘軀。他咬了咬嘴唇,現在他的嘴唇常常由於貧血和寒冷而發青。他咳了幾聲,琢磨著胸膛裡刺耳的呼呼聲,一面希望這只是八路軍中常見的咳嗽,一面猜疑著不知他那葉好肺還能支援多久。
他回到桌子旁,翻弄著他的手稿,想做點事來拴住他的思想。然後他又靜靜地坐著,回想他一生的經歷,他的遠方的朋友們,以及像山西的一座高峰一般聳入雲霄的未來。在鏡子裡,他看見了一個老年人,他的生命憑空縮短了二十年。他想起了那一個夜晚,董跟他談起結婚,娶一個妻子過夫婦生活。那也完了。但是有更多的事情值得去回憶:有一次他曾經怎樣地說到醫生應當像穿草鞋的僧侶,到人民當中去恢復肉體的健康與活力;他曾怎樣地痛罵那些以人們的痛苦作買賣的人;他又曾怎樣地夢想過,有一天醫生可以像藝術家一樣美化人類生活的花園。
有那麼一個時期,作為諾爾曼·白求恩大夫,他曾經摸索著向那個理想前進。在這兒,在平原與山嶽之間,他找到了如何實現它的途徑。如今,諾爾曼·白求恩成了白求恩,他繼承了無數的理想和企望,對於多少年來動盪的生活現在懷著滿腔感謝的心情,他的生命是縮短了,但是發揮了它的作用,他現在所希求的只有時間,更多的時間——因為整個生活就是鬥爭和發展,一切事物的誕生都要經過鬥爭,因此他所失去的年華一定會延長那些從來沒聽到過他的名字的人們的未來。
幾個小時以後他醒了過來,頭枕著胳臂伏在桌子上。肘邊的燈在冒著青煙。他的手錶已是早晨四點了。他揉揉疲倦的眼睛——然後他聽見了一隻小鳥的歌聲。
他跳了起來。是不是聾了的耳朵,像截斷的大腿上還能夠感到痛的腳趾那樣,在用記憶中的聲音嘲笑人的意識呢?他衝到窗前,一拳觸破了紙窗。歌聲驀地間停止了,但是他能夠隱隱約約地聽到那隻受驚的小鳥飛入黑暗中時振翅的聲音。
他從視窗伸出了身子。他的腦子清醒一些了。耳朵裡的嗡嗡聲也不像以前那般討厭了。他依稀可以聽見開門關門的嘰嘰軋軋聲,以及風的嘶啞的怒號。夜晚的聲音從來也沒有這般甜美神奇。
他離開了窗子,一路使勁蹬著腳走回到桌子旁邊。他撿起了一本書,把它舉得高高的,然後讓它掉到地上。他聽見它碰地時發出一種低啞聲,就好像他頭上裹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