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啟程前,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首先是要照顧從冀中戰鬥下來的一千名傷員。其次是建立新的後方醫院,訓練醫務人員,給戰地醫療隊在他返美期間的活動做一些準備工作。雨仍是下個沒完,天氣變得又熱又悶,這期間他寫完了他的《游擊戰爭中師野戰醫院的組織和技術》,接著又完成了一本關於游擊戰爭中醫療工作的特徵的較短的著作。另外還得籌辦第一批製造外科用的紗布、夾板和假腿的合作工場。
那時候是9月中旬,他的行期已經定好是下一個月。
五十四
在他要動身的前兩個星期,有一天傍晚在手術室裡,他一直瞞著別人的恐懼被證實了。
他從早晨五點鐘起工作到現在,不斷地同疲乏和一陣陣的暈眩作鬥爭。其他的人覺得很奇怪,他好像變得心不在焉似的。到了傍晚,他在手術檯旁不時停頓下來,向屋子四周望著,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驀地間,他在上完一次藥以後,從手術檯旁往後倒退了幾步,兩手按著耳朵,使勁地搖著頭,並扯掉白色的工作服,把小刀一扔,叫林接替他的工作,接著便像一個受檢閱計程車兵那樣一轉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到了街上,他全不理會窗戶裡傳出的驚呼聲,在夜晚的寒氣中直挺挺地站了一會兒,像剛從水裡出來的游泳的人一樣搖晃著頭,隨後向他住宿的地方走去。
他在屋子中央站了好一會兒,燈也不點,體味著一種奇異的感覺。在黑暗中,他覺得似乎迷失在一片廣闊寂寞的虛空裡。他從牆上取下大衣,又走了出去。
他慢慢地在兩行茅屋中間走著,同時大口地呼吸著冷空氣。他到村邊時,便繼續往低矮的小山那兒走去,一面走一面不時舉起手來拍著自己的耳朵。他挺著頭向前走,兩眼炯炯地發亮,彷彿在黑夜中搜尋什麼東西似的。
在村子裡的手術室內,董、林、方三人互相看看,然後問道:“他在做什麼?”在小山上,白求恩用一隻腳踢著土,仰起頭去凝視天空的疏星,然後又傾聽著。
他在傾聽風聲、小鳥的歌聲、他草鞋底下土地的嚓嚓聲。但是他的耳朵裡只有一種可怕的突突聲,似乎血液以一條遠方的河流的怒號流過他的頭部。
他舉起手試試有沒有風。不錯,它和以前一樣地颳著,但是沒有聲音,沒有山腰裡帶來的迴響,它是無聲的、冰冽的氣流。他撿起了一把石子,讓它們從手指縫裡落到地上。他聚精會神地瞧著它們落下,看到它們無聲地碰著霜凍的地面。
他無力地靠到一棵樹上,思忖起來。四周的黑夜和小山寂靜無聲。
他以前曾有過足夠的預兆,他思索著——最初感到的不舒服,一陣陣的刺痛,幾天幾夜不休息後耳朵裡的嗡嗡聲,右耳特別難受時害過扁桃腺炎。這是在山西開始的;今天在這兒告終,世界上的聲音他完全聽不見了。
他納悶著,是不是以後永遠聽不到生命的奇妙的喧囂?是不是以後就只能在他自己身體內的噪音中生活,不再有音樂,不再有朋友的說話聲,不再有田野上的聲音、賓士的馬蹄聲、軍號聲、歡笑聲?是不是感染,慢性的虛弱,一種能夠治好的病?或是長厚了的骨頭把嬌嫩的聽覺結構給封住了,如同墜下的岩石堵住了魔洞的洞口?
他站了起來,直打著冷戰,走回村子去。他的小屋子的紙窗裡透露出一道燈光。屋子裡,董在等著他,坐在一個椅子裡打瞌睡。他搖搖董的肩膀,看著他臉上露出十分關切的樣子,看著他的嘴唇在動,從另一個寂靜的世界向他發出急切的問話,但白求恩一句也聽不見,只是悲傷地說:
“我聽不見你的話,同志。我聾了。”
這是一個寂寞、孤獨的夜晚。在董走了很久以後——董很難受,焦急地提出了許多辦法,他都不聽——他還在桌子旁坐著,凝視煤油燈的畢畢剝剝直響的火焰,手指沒精打采地翻弄他的手稿,心境抑鬱而陰沉。
他設想他以後生活在一個寂靜的世界裡的情景。他怎麼來繼續他的工作?他們會跟他說話,而他什麼也聽不見。他看見自己在手術室裡,如同鳥在籠中,董、方、林向他做著手勢。他看見自己回到美洲,從與人絕緣的真空裡向一群一群的聽眾大聲疾呼。他看見他的母親,她的話他聽不見,她那蒼老的臉拚命掙扎著要表達出一個母親的歡迎。他看見朋友們熟悉的臉,像一部沒有聲帶的影片裡的映像展現在他面前,突然又變成了一群做著古怪的臉相的陌生人。
他被捲入到中國內地有多久了?一年半以上了。在這期間,他從散佈在他的廣闊的生活範圍裡的朋友們那兒收到過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