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和虛無。
之後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明白生命的意義。我總在想,如果一切都會結束,為什麼要開始?如果最終反正都是“無”,為什麼還要“有”?我絕不接受“生命只是一個過程”這樣的屁話,因為我不能接受弟弟不到3年的“過程”,我也怨恨過父母將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來了,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卻是走向死亡。我活著不是出於我自己的意志,結果卻有了我,活著,只是為了最後能夠死亡,這樣的人生太荒唐了。 txt小說上傳分享
關於死亡的對話(7)
所以,似乎從很早起,我就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一個找不到意義的人,一個迷戀哲學的人,一個活得飄忽的人。我痴迷托爾斯泰、《紅樓夢》、安徒生,幾乎都是因為這個原因。我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起,開始確實直面死亡是個嚴重的問題,總之,在高中時,我已經留下了一些讓今天的我心驚膽跳的句子,如“生是一場奢侈的病,只有死能治癒。好在忘記是部分的死,睡覺是暫時的死。人憑藉忘卻和睡眠,使生不至於太難受”,我這人從來記憶力差,而且貪睡,難道這些在冥冥中,和自己這一場“奢侈的病”有關?
對死亡的恐懼,引申出對生命意義的探索,還引發了對逝去的恐懼。我成了一個“資料狂”或“收藏迷”,破衣服、碎紙片、爛書包,我都捨不得扔。只因那些東西上面,都有我的痕跡,我的生命曾在此停留,現在,生命流逝了,只能存留了這些物質,作為我曾經活過的物證。我需要的是證據,生命的證據。(關於這種“收藏”的癖好,我一直是不動聲色的。但是很奇妙,小秒針天生也是一個資料狂,他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寶貝,舊衣服、看破了的書、作的紙工,所有的一切,他都捨不得扔,把自己的房間塞成了爆滿的垃圾筒。我猜測,所有有此怪癖的人,對時間和生命都有超乎異常的敏感和憂愁。)
我從五六歲開始堅持寫日記,直到今天,好像記錄下每天的事情,構成生命的這一天和那一天,就還留存著,還沒有徹底地逝去。我最怕“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這一類的大實話(我努力地飛過來飛過去,天空還是沒痕跡),所以,我痛恨變來變去,也痛恨永遠沒有變化。
或許是這樣子和死亡糾纏久了,習慣了,也疲倦了,我開始膩煩相關的問題,死亡變得無所謂,活著也不那麼沒有意思,至少今天我還活著,死亡是明天的事情。那就先過了今天再說吧。我並不能改變什麼,能做的就是接受。世界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都應承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橫豎是個死,我還怕什麼?魯迅說得對,“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絕望和希望一樣,死和生一樣,本質上都是虛幻的,我沒必要執其一端,滯於死生。最能給人決絕的力量的,正是這絕望。我恰在與死亡的糾纏中絕望了。
再以後,我開始真的有了一種達觀和坦蕩的心境,對生對死都平靜了,我很高興自己現在能在這樣的生命境界中。雖然這種心境,有時候似乎只是一種習慣性麻木。活得太久了,連不耐煩的心都淡了,人生不過一世,多少年、多少人,都生了、愛了、笑了、哭了、痛了、好了、老了、死了,我也一樣,散散淡淡、輕輕鬆鬆、隨隨便便,也就過去了。活著就活著,不活了就拉倒。“存,吾順世;沒,吾寧也”,我把書房取名“順寧齋”,就是這個意思,生則順,不憤世嫉俗,死則寧,不做遊魂厲鬼。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煨了,便走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不太明白自己是平淡了還是麻木了,或者兩者兼有?總之,對我來說,“如果我死了?”已經是個很日常的問題。問題當然不算有趣,我會有一點遺憾,因為還有些心願沒有實現,比如這個那個。還會有一點傷感,是淡淡地感傷,因為要跟這個那個告別。但不管怎麼說,大概不會太悲哀,我的人生到現在,似乎是圓滿的和幸福的,再活多一些,也只是數量的問題,沒什麼本質區別了。所以死亡現在對我來說不算大問題。
但每次想到,自己曾經跟死亡糾纏不清那麼長時間,那麼多坎坷和艱險,我就不願意孩子重蹈我的覆轍,我甚至寧願他是頭快樂的小豬,小豬的“豬生”不需要夏洛的網來扭轉, 它的歡笑中沒有憂愁,生命裡也沒有死。
直到現在,我仍然不能確定自己所犯的錯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第一樁,生一個孩子。第二樁,讓他猝然獲知死亡的事實——意味著什麼。
孩子,生命是我給你的。至於死亡,是需要你自己去完成的課題。我似乎已經做完了我的死亡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