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開啟櫃子,裡面還存著些上海帶回來,預備王有齡送官場中人的『洋貨』。翻了翻,巧得很,有幾樣帶了要送黃撫臺小組的『閨閣清玩』,回到杭州才聽說黃小姐感染時氣,香消玉殞了,要送的東西沒處送,留在胡雪巖這裡,正好轉贈阿珠。
於是他把那些玩意尋塊布包袱好,吃過午飯帶出去,先到海運局,後到阜康新址,只覺得油漆氣味極濃,從外到裡看了一遍,佈置得井井有條。後進接待客戶的那座廳,也收拾得富麗堂皇,很夠氣派,但是,看來看去,總覺得有些美中不足。
『慶生!』他說,『好象少了樣把什麼東西?』
『字畫。』
『對,對,對!字畫,字畫!』胡雪巖很鄭重他說,『字畫這樣東西,最見身分,弄得不好,就顯原形!你不要弄些「西貝貨,來,叫行家笑話。』
『假貨是不會的,不過名氣小一點。』
『名氣小也不行,配不上「阜康」這塊招牌。你倒說說看,是哪些人的字畫?』
於是劉慶生把他所覓來的字畫,說了給胡雪巖聽。他亦不見得內行,但書家畫師名氣的大小是知道的,覺得其中只有一幅杭州本地人,在籍正奉旨辦團練習的戴侍郎戴熙的山水,和王夢樓的四條字,配得上阜康的招牌。
不過他也知道,要覓好字畫,要錢或許還要面子,劉慶生不能把開錢莊當作開古玩鋪,專門在這上面用工夫,所以他反用嘉慰的語氣,連聲說道∶『好,好!也差不多了。我那裡還有點路子,再去覓幾樣來。你事情太多,這個客廳的陳設我來幫你的忙。』
劉慶生當然也懂得他的意思,不過他的話聽來很入耳,所以並無不快之感,只說∶『好的!客廳的陳設,我聽胡先生的招呼就是了。』
話談得差不多了,看看時候也差不多了,胡雪巖離了阜康,徑到萬安橋來赴約。這座橋在東城,與運河起點,北新關的拱宸橋一樣,高大無比,是城內第一個水路碼頭。胡雪巖進橋弄下了轎,只見人煙稠密,桅杆如林,一眼望去,不知哪條是張家的船?躊躇了一會,緩步踏上石級,預備登高到橋頂去了望。剛走到一半,聽見有人在後面高聲喊道∶『胡老爺,胡老爺!』
回身一看,是老張氣喘吁吁趕了上來。
『你的船呢?』胡雪巖問。
『船不在這裡。』老張答道,『阿珠說這裡太鬧,叫夥計把船撐到城河裡去了。叫我在碼頭上等胡老爺!』
第七章
這是胡雪巖第一次聽見老張談到他女兒,『叫』這個如何,『叫』那個如何,口氣倒象是傭人聽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詫異,但也明瞭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顆掌上明珠,她父母是無話不聽的。
『胡老爺,』老張又說,『我備了只小划子,劃了你去。這裡也實在太鬧了,連我都厭煩,城河裡清靜得多。』
於是下橋上船,向南穿過萬安橋,折而往東,出了水關,就是極寬的護城河,一面城牆,一面菜畦,空闊無人。端午將近的黃梅天,蒸悶不堪,所以一到這地方,胡雪巖頓覺精神一爽,脫口讚了句∶『阿珠倒真會挑地方!』
『喏!』老張指著胡雪巖身後說∶『我們的船停在那裡。』
船泊在一株柳樹下面。那株楊柳極大,而且斜出臨水,茂密的柳綠,覆蓋了大半條船,不仔細看,還真不大容易發現。
胡雪巖未到那條船上,已覺心曠神怡,把一腦子的海運局、錢莊之類的念頭,忘了個乾淨。倒轉身來,一直望著柳下的船。
那條船上有也有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漿洗得極挺拓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軟緞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長辮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習慣,把辮梢撈地手裡捻弄著。
小船劃近,船上的夥計幫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見阿珠回和身向後梢喊道∶『娘,好難請的貴客請到了!』
阿珠的娘在後悄上做菜,分不開身來招呼,只高聲帶笑地說∶『阿珠,你說話要摸摸良心,胡老爺一請就到,還說「好難請」!』
『也不知道哪個沒有良心?』阿珠斜脫著胡雪巖,『人家的船是長途,我們的船就該是短程。』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兒得罪了『貴客』,隨即用呵斥的聲音說道∶『說話沒輕沒重,越說越不好了。』接著,放下鍋鏟,探身出來,一面在圍裙上擦著雙手,一面向胡雪巖含笑招呼∶『胡老爺,你怎麼這時候才來?阿珠一遍一遍在船頭上望┅┅』
這句話羞著了阿珠,原是白裡泛紅的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