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句話說得胡雪巖臉發燙,覺得他的誇獎,真個受之有愧,原來的意思,亦等於『成事在天』,事情成不成,要看別人。而嵇鶴齡卻把『在人』
解釋為『得人』,並非本意。然而這樣解釋,確比本意高明。
『僅有志向,不能識人、用人,此之謂「志大才疏」,象那樣的人,生來就苦惱!』嵇鶴齡停了一下又說∶『不得志的時候,自覺埋沒英才,滿腹牢騷,倘或機緣湊巧,大得其發,卻又更壞!』
『這┅┅』聚精會神在傾聽的胡雪巖失聲而問,『什麼道理?』
『這個道理,就叫「爬得高,跌得重」!他的爬上去是靠機會,或者別的人有意把他捧了上去的,捧上了臺,要能守得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一摔摔下來,就不送命,也跌得鼻青眼腫。所以這種志大才疏的人,怎麼樣也是苦惱!』嵇鶴齡又說,『嵇諸史實,有許多草莽英雄,因緣時會,成王
稱帝,到頭來一場春夢,性命不保,說起來大都是吃了這四個字的虧。『
這番議論,胡雪巖心領神會,大有領悟,每次跟嵇鶴齡長談,總覺得深有所得,當然,也深深領受了朋友之樂,不過這份樂趣,較之與鬱四、尤五,甚至王有齡在一起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說實在,我的見識,實在在大哥之下。』他心悅誠服地說,『為人真是不可不讀書。』
『 「世事洞明皆學問」,光是讀死書,做八股,由此飛黃騰達,倒不如一字不識,卻懂人情世故的人。』
『大哥這話,又是牢騷了!』胡雪巖知道,科甲出身的官兒,看不起捐班,但捐班中有本事的,一樣也看不起科甲中的書呆子。
『你說他牢騷,他說他老實話也可以。』
『我倒說句老實話,』胡雪巖忽然想起,『也是極正經的話,大哥,你還打算不打算「下場」?』
嵇鶴齡是俗稱秀才的生員,『下場』是指鄉試,他自然也打算過,『「下場」也不容易,』他說,『轅門聽鼓,閒了好多年,剛得個差使,辭掉了去赴鄉試,就算僥倖了,還有會試。這一筆澆裹哪裡來?』
『這怕什麼?都是我的事。』
『論你我的交情,果真我有秋風一戰的雄心,少不得要累你。不過,想想實在沒有意思。』
『何以呢?』胡雪巖慫恿地說,『今年甲寅,明年乙卯才是大比之年,有一年多的功夫,正好用用功。』
嵇鶴齡是久絕此想了,搖搖頭說∶『時逢亂世,哪裡都可以立功名,何必一定要從試場去討出身?越是亂世,機會越多。其中的道理,我想,你一定比我還清楚。』
這又是一個啟示,胡雪巖想想果然,自己做生意,都與時局有關,在太平盛世,反倒不見得會這樣子順利,由此再往深處去想,自己生在太平盛世,應變的才具無從顯見,也許就庸庸碌碌地過一生,與草木同腐而已。
感慨之下,不由得脫口說了一句∶『亂世才會出人材!』
『這話倒是有人說過。』嵇鶴齡有著嘉許之意,『以上下五千年,人材最盛的是秦未漢初跟魏、蜀、吳三分的時候,那時候就是亂世。』
『如今呢?』胡雪巖說,『也可以說是亂世。就不知道後世來看,究竟出了多少人材?』
『不會少!只說眼前,雪巖,你不要妄自菲薄,象你就是難得的人材。』
胡雪巖笑笑不作聲,就這時候,阿巧姐來請用飯,館子裡叫的菜,十分豐盛,另外一大盤陸稿薦的醬肉,自然也有那不登大雅的食物在內。
『你也一起來吃吧!』胡雪巖對阿巧姐說。
『哪有這個規矩?』她笑著辭謝。
『又沒有外人。』嵇鶴齡介面說道,『我跟雪巖都是第一趟到蘇州,要聽你談談風土人情。』
聽得這樣說,再要客套,就顯得生分了。阿巧姐心想,反正也要照料席面,站著顯得尷尬,倒不如坐了下來。
於是她打橫作陪,一面斟酒佈菜,盡主人的職司,一面跟嵇鶴齡談家常。
蘇州女人長於口才,阿巧姐又是歷練過的,所以嵇鶴齡覺得她措詞得體、聲音悅耳,益生好感。
這一來,一頓酒便喝得時候長了,喝到四點多鐘,方始結束。等嵇鶴齡一走,週一鳴跟著就到,阿巧姐的事,已經順順利利談成功,只待『過付』,便可『成交』。
『恭喜,恭喜!』胡雪巖笑著問阿巧姐說∶『你算是脫掉束縛了。』
『多虧周先生費心!』阿巧姐向週一鳴道了謝,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