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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那塊車牌子應該說明一下。我想過,我有可能突然死掉——比方說,在街上被汽車撞死,或者中了風——總之,不是顧影自憐或忽然傷感,而真有這種可能性,因此要對自己做些總結。所以我做了個車牌,上面寫著“我是誠實的人”。這牌子掛了好幾天,沒有人注意。我當然不是說自己從沒說過謊——這種人就算有也不在中國——與此相反,我要承認自己真話不多。我是說我在總體上是誠實的。這就是說,我做任何事都儘可能偏向誠實。這一點誰也不能提出反駁。但是我前妻見了這牌子,就像見了天大的笑話一樣,這大大挫傷了我的自尊心。
有關汽油和毛衣的賬是這樣算的:汽油是進口的特供物資,而且又是危險品,一般人搞不到。假如你是有汽車的人,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汽油就是無價之寶;而毛衣是王二手織的工藝品,假如你是王二,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王二,那也是無價之寶。以上演算法是對人民幣而言,假如拿到港口附近的美元黑市上去,毛衣值得還要多一些,因為王二是科班出身的工藝美術家,本人又有些名氣。
用美元來算,劣質柴油和機織毛衣就是一文不值的垃圾——除了某一種特定牌號的柴油可以賣給流浪漢,因為可以當毒品吸——但是到黑市上買賣東西是犯法的,所以這種演算法不能考慮。在可以考慮的演算法內,毛衣和汽油等值。順便說一句,柴油是各種東西兌成的,成分複雜而不穩定,有時能創造出一些奇蹟。有些柴油可以炒菜——這就是說,菜籽油摻多了;有些柴油可以刷牆——這就是說,桐油摻多了;有些柴油可以救火——鄉鎮企業的產品常是這樣,當然是水摻多了。只要不是最後一種情況,都可以加人我設計的柴油機。我的設計就如一口中國豬,可以吃各種東西,甚至吃屎。奇蹟歸奇蹟,它們還是一堆破爛,一文不值——因為它能把你的生活變成垃圾。
這件事給我的啟示是有兩種辦法可以創造真正的價值,一種是用工業的精巧,另一種是用手和心。用其他方式造出的,均屬大糞。但是大糞沒有危險性。我住在山上一座木板房子裡,地扳上鋪著自己做的手織地毯,牆上掛的掛毯也是自己做的。我還有一臺Fisher牌的音響裝置,這是用掛毯跟小徐換的。我的房子裡很溫暖,很舒適,環境也安靜。晚上我躺在地毯上聽美國的鄉村音樂,身上一點都沒有發癢。這是因為白天在她家裡洗了個熱水澡。這件事很不光彩,但是我沒法抵擋這種誘惑。在那個白瓷衛生間裡,我還喝了幾口噴頭裡出來的熱水——是甜的,比發給我們的飲水都要好。當時我渴極了。在此之前,她給我可樂,我沒喝。這似乎證明了我前妻的話:只要我能克服違拗心理,一切都會好。我前妻住在一個小院子裡,房子很漂亮,安著茶色玻璃窗子。院子裡有幾棵矮矮的羅漢松,鋪著很好看的地磚——第一次看到時我入了述,後來就討厭這種地磚、這個院子。她還問我為什麼老不來,我說市長就住隔壁,這當然是託辭。真正的原因是我沒有這樣的院子。但是假如這樣說了的話,她就會嚷起來:你跟我計較有什麼用?這世道又不是我安排的呀!
也許是因為白天洗了澡,也許是因為屋裡太暖和,我身上的那個東西又變得很違拗。那東西直起來以後,朝上有一個弧度。因為它的樣子,所以是我前妻調侃的物件。事實上這樣子帥得很,所有表現它的工藝品全是這樣的。就在這個時候,有人來敲我的窗子——原來是我前妻。她把自己套在一個透明的塑膠斗篷裡——現在女人出門都要套這種東西,否則就會與煙炱同色。在這件斗篷下面,是我送她的毛線外套——我把它織得像件蓮花做成的魚鱗甲,長度剛好超過大腿——再下面什麼都沒穿,除了腳上的長統靴子和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她是走著來的,大概走了一個半小時吧,但她還是強笑著說:我來謝謝你送我毛衣。焐了老半天她才暖過來。我們倆做了愛,她在我這裡過夜。她說:你的確是個誠實的人。和誠實的人做愛有快感,和不誠實的人做愛什麼也感不到——就這點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