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東西做材料,而以圖案畫的手法來表現。因為古典的東西離現實愈遠。她愈有創造美麗的幻想的自由,而圖案畫的手法愈抽象,也愈能放恣地發揮她的才氣,並且表現她對於美寄予宗教般的虔誠。
她一次對我說,她最喜歡新派的繪畫。新派的繪畫是把形體作成圖案。而以顏色來表現象徵的意味的。它不是實事實物的複寫。卻幾乎是自我完成的創造。我想,是因此之故,特別適宜於她的年齡與才華的吧。她曾經給我看過她在香港時的繪畫作品,把許多人形畫在一幅畫面上,有善於說話的女人、低眉順眼請示主人的女廚子、房東太太、舞女等等。她說是因為當時沒有紙。所以畫在一起的,但這樣的畫在一起,卻構成了古典的圖案。其中有一幅是一位朋友替她塗的青灰的顏色,她讚美說:這真如月光一般,我看了果然是幽邃,靜寂得使人深思的。
她的小說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繪畫,有一種古典的,同時又有一種熱帶的新鮮的氣息,從生之虔誠的深處迸激出生之潑辣。
胡蘭成對張愛玲為什麼喜愛畫畫和她的繪畫語言作出了自己的闡釋。而且也把她的小說、散文與繪畫放在一起比較考察,認為兩者都有一種古典的,同時又有一種熱帶的新鮮的氣息,確實頗具啟發。
次年一月,許季木在《雜誌》第十四卷第四期撰文評論剛剛問世的張愛玲散文集《流言》,文末特別提到了《流言》的插圖:
《流言》中的畫,共收了二十餘幅,均為速寫與素描,大半都只畫得一個上半身或頭部。與那些大品的名畫,自然相差頗遠,且並不屬於同一範圍,無從比較。我所能加的惟一的評語是:一些可喜的漫畫,讀來很是有趣。
剛過一個月,與張愛玲齊名的蘇青在她主編的《天地》第十七期上推薦《流言》,也不約而同地讚賞《流言》的插圖:
本書所栽各篇,思想巧妙,文筆幽麗,如溪水之潺緩,如月下梵和琳獨奏,悽迷動人。附圖多幅,亦饒有風趣,如《夫主奴家》諸幅,輒嘆其構思之奇絕。
上述諸家對張愛玲畫作的品評,也許有人會表示懷疑。因為他們與張愛玲同時代又大都有所交往。他們也都是非美術圈人士。可能溢美而不足以令人信服。那麼,不妨再來讀一位享譽海內外的藝術史評論家的看法吧。此人名鹿橋(原名吳訥孫),去年剛謝世。他當年與張愛玲一起在《西風》雜誌徵文中獲獎,後來以長篇小說《未央歌》管領檯灣文壇風騷,覆在美國執教中西藝術史多年。鹿橋並不認識張愛玲,直到張愛玲告別這個世界之後才讀到她四十年代的這些畫,立刻一見傾心,讚不絕口:
張愛玲畫的一些上海女人的寫真,這次在報上第一次看到。簡直是好得出奇。素描、人體寫生,科班的作品,我看得多了。怎麼有如此傳神,又是簡單到沒有一筆是多餘的?寫生比較容易,她這些是創意的。人體、面型、神氣,甚至她們心上都想的是什麼主意,都遊走於三度空間之內。(《市廛居委屈冤枉:追慰一代才女張愛玲》)
張愛玲不是職業畫家。綜觀所有留存至今的張愛玲面作,你就會發現張愛玲所廁的沒有油彩倆,沒有水墨畫,沒有大幅作品;她所畫的全是速寫、素描和漫畫,全是小幅作品,甚至小得不能再小。張愛玲彷彿是不經意的隨手塗抹,任意勾勒,不但《流言》插圖是如此,《金鎖記》、《傾城之戀》等小說人物畫像也是如此。但神妙的是,就是寥寥數筆,或倆龍點睛,或形神畢肖,均構思奇特,諧趣橫生。張愛玲的繪畫語言是獨特的,她的創意令讀者過目不忘。因此:
與她的文字天才一樣,張愛玲的繪畫天才也是顯而易見的。張愛玲的畫與她的文字渾然一體,相映成趣。
張愛玲的畫是她心靈的自由飛翔,
張愛玲的畫是二十世紀中國作家繪畫中的精品。
惟一的也是獨特的 圖典本《流言》編後記
距今五十八年之前的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張愛玲以個人名義出了散文集《流言》(委託上海五洲書報社經售),繼小說集《傳奇》之後,再一次讓上海文壇驚豔。
《流言》的別具一格,不僅在於此書所收三十餘篇長短散文乾淨利落、機警犀利的文體,誠實不偽、迥於傳統女性書寫風格的衝擊力,還在於全書配有作者親繪的二十二題精妙插圖,使《流言》煥發出圖文並茂的獨特的魅力。
張愛玲自小就有繪畫的天分,喜愛東塗西抹,她後來回憶自己九歲時就躊躇著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術作我終身的事業(《天才夢》)。一九三七年夏,她自上海聖瑪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