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不算成功的嘗試
大約兩年前,我開始問自己,你能談論自己的國家嗎?你能否安靜地把一件事講清楚?
那時,我厭倦持續了四年的虛張聲勢的國際評論寫作:煞有介事地談論華盛頓、倫敦與新德里的局勢,將馬基雅維利、亨利·基辛格和沃倫·巴菲特的名字糾纏在一起,從民族國家縱橫到後現代世界。
這種寫作充滿了快感,卻也常常不知所云,它讓我不時陷入虛空,對於更真實、生動的生活反而失去了感受。一種焦慮油然而生——我不過是那些死去的西方思想家和英文新聞媒體的傳聲筒,不斷講述的是二手、三手甚至四手的經驗,它們遮蔽了自己的聲音。
如果運用自己的雙眼、雙腳、頭腦,來觀察、觸控、思考中國社會,我能發現什麼?怎樣表達出來?這本不到300頁的小書正是這種嘗試的初步結果。我試著去講述一個個完整的故事,而不是立刻進行價值判斷;去描繪細微的變化,而不是宏大敘事……我知道這種努力不算成功,它經常會滑向自我沉溺,為了感受的獨特性,而誇張個人感受。我的價值判斷也會急不可耐地從幕後跳出來,打斷原本刻意鎮靜的敘事。它最終沒變成我寫作的新探索,它們仍然是單調的、令我厭煩的2000字的隨筆。
想起隨筆這個詞,我經常心生不安。依稀記得一位作家說過,詩歌是青年的藝術,小說是中年的創造,而隨筆則屬於老年。似乎從21歲開始寫作,我就一直處於老年狀態。如果哪一天我開始寫詩,或創造了一幕戲劇,那才是真正突破的到來之時。我怎麼也忘記不了尼采刻薄的評價:批評家生活在精神王國的最底層。
但不管怎樣,這些不長的隨筆仍算得上是努力嘗試的結果,在我參差不齊的寫作序列裡,它們更加安靜、節制與從容;也更依賴我的個人感受,在某種意義上,也成功地捕捉到了今日中國社會的某種情緒。
吾國吾民(1)
我在書桌前,坐立不安,頭腦中被雜亂的碎片所充斥。我要開始為《金融時報》FT中文網寫一組專欄,主題是年輕的知識分子如何看待中國。我今年正好30歲,出生的1976年普遍被視作中國歷史的分水嶺之一,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奠基人毛澤東、周恩來與朱德都在那年去世,十年“文化大革命”結束了,中國處於崩潰的邊緣和新生的前夜。
我的個人經歷在某個淺薄的程度上折射了這30年中國的變化。我出生在江蘇北部的一個小鄉村,父親那時是鐵道兵的一名連級幹部,在中國革命的發源地之一的呂梁山區修建鐵路。他的運氣不夠好,儘管在縣城裡成績優異,卻無緣上大學,當兵是這些農家孩子擺脫出身的惟一出路,在彼時,解放軍是國家的驕傲,不管是保衛邊疆,還是在山溝裡鋪設鐵軌。
我在1983年來到北京。在鄧小平決定裁減的100萬軍隊中,鐵道兵首當其衝,父親脫下軍裝,成了鐵道部的一員,幸運地分配到了首都。我對於80年代中國的記憶甚少,印象裡那是個充滿著朝氣的年代,女排獲得世界冠軍,知識分子在《###》裡探討中國命運,而街上則有了紅裙子與牛仔褲,農民獲得了在自己的土地上種什麼莊稼和怎麼種的權利,沒人懷疑執政黨,“小康社會”比起昔日偉大的革命理想,更令人憧憬……
1995年進入北京大學時,蔡元培時代的“相容幷包”早已是昔日的傳奇,甚至80年代的浪漫主義氣息也消失殆盡。大學正變成一個流水線式的加工廠。我們被教育成一個討人喜歡的工作者,年輕人對詩歌、理想失去了興趣,IBM與寶潔公司招聘會上則人頭攢動。大學不再是新思想的實驗場,而是工作前的培訓中心。
告別大學生活前,一場dot…風潮席捲了中國城市,它可能是我這一代人最浪漫的經歷。矽谷的技術天才正像是鮑勃·迪倫與麥克盧漢的繼承人,《連線》則是新時代的《滾石》,他們都把舊世界撕開了一道裂縫。我們都是全球化毫不保留的擁護者,我們理解的全球化就是美國化,且頗為自得地認定,我們與那種淺薄的美國推崇者不同,它不僅是麥當勞、可口可樂與好萊塢電影,更重要的是,它有林肯的政治理想、愛默生的個人主義和哈佛大學的自由教育。
畢業前,我成了一名dot…er,第一個月的工資相當於我母親一年的收入。網路泡沫破滅了,我又成了一名新聞記者,中國的出版物不再僅由官方控制,一些以市場為基礎的報紙、雜誌,正學習用《紐約時報》、《商業週刊》的口吻報道中國。在1999—2003年的幾年中,我被一種強烈的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