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部分(2 / 4)

小說: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 作者:

我心裡突然一驚。我為人們包括我自己對於苦難的冷漠感到震驚。

我的女兒不久於人世了。隨後,無需太久,她的父母也會死去。歲月流逝,世代更替,總有一天,我和我的正在遭災的小家庭將在世上消失得於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事情就這麼簡單。我為事情這麼簡單感到震驚。

當我感到震驚時,我是抽身出來,做了一個旁觀者。對於人生的苦難,也是旁觀者清。只要痛苦有間隙,而最後的結局尚未臨頭,身受者就不可能一味悲傷。倒是在旁觀者眼裡,苦難永遠直接呈現,一眼望到了頭。

在一剎那問,我用旁觀者的眼光異乎尋常地看清了我身受的苦難,於是感到震驚。

然而,看清了又能怎樣?這種清醒除了絕望還能帶來什麼?那麼,冷漠豈非生命本能的一種自衛?

對於一切悲慘的事情,包括我們自己的死,我們始終是又適應又不適應,有時悲觀有時達觀,時而清醒時而麻木,直到最後都是如此。說到底,人的忍受力和適應力是驚人的,幾乎能夠在任何境遇中活著,或者——死去,而死也不是不能忍受和適應的。到死時,不適應也適應了,不適應也無可奈何了,不適應也死了。

正是這一點使我感到分外震驚。

11

一個過程突然失去了目的,人會感到荒謬。荒謬是清醒的人的感覺。這個失去了目的的過程長久延續下去,人就會疲乏,麻木,而荒謬感也就被無聊感取代了,僅在某些清醒的片刻浮現出來。

然而,什麼是無聊感呢?它豈不就是打著磕睡的荒謬感?

表面上一切正常,僅僅是表面上。

我們不可能持之以恆地為一個預知的災難結局悲傷。悲傷如同別的情緒一樣,也會疲勞,也需要休息。

以旁觀者的眼光看死刑犯,一定會想象他們無一日得安生,其實不然。因為,只要想一想我們自己,誰不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呢?

無聊感麻痺我們對於災難結局的注意力,阻斷我們的悲傷,驅使我們在眼前的過程中尋求消遣,從而疏通和保護了我們尚存的生命力。

12

習慣,疲倦,遺忘,生活瑣事……苦難有許多貌不驚人的救星。人得救不是靠哲學和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類和個人歷盡劫難而免於毀滅,各種哲學和宗教的安慰也無非是人類生存本能的自勉罷了。

許多民族的宗教都規定了為死者哀悼的期限。其實,沒有這些規定,哀傷也不會無止境地延續下去。荷馬告訴我們,尼俄柏在她的七子七女被殺盡之後,也曾經停止同慟哭,飢餓使她端起了飯碗。

人都是得過且過,事到臨頭才真急。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上,仍然不知道疼。砍下來,只要不死,好了傷疤又忘疼。最拗不過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產生的日常生活瑣事,正是這些瑣事分散了人對苦難的注意,使苦難者得以休養生息,走出淚谷。

〃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該忘就得忘,難道要記一輩子?〃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這一段對話,不禁微笑了。如果生命沒有這樣的自衛本能,人如何還能正常地生活,世上還怎會有健康、勇敢和幸福?古往今來,天災人禍,留下過多少傷疤,如果一一記住它們的疼痛,人類早就失去了生存的興趣和勇氣。人類是在忘卻中前進的。

13

面對苦難,我們可以用藝術、哲學、宗教的方式尋求安慰。在這三種場合,我們都是在想象中把自我從正在受苦的肉身凡胎分離出來,立足於一個安全的位置上,居高臨下地看待苦難。

藝術家自我對肉身說:你的一切遭遇,包括你正遭受的苦難,都只是我的體驗。人生不過是我借造化之筆寫的一部大作品,沒有什麼不可化作它的素材。我有時也許寫得很投入,但我不會忘記,作品是作品,我是我,無論作品的某些章節多麼悲慘,我依然故我。

哲學家自我對內身說:我站在超越時空的最高處,看見了你所看不見的一切。我看見了你身後的世界,在那裡你不復存在,你生前是否受過苦還有何區別?在我無邊廣闊的視野裡,你的苦難稍縱即逝,微不足道,不值得為之動心。

宗教家自我對肉身說:你是卑賤的,註定受苦,而我將升入天國,永享福樂。

但正在受苦的肉身忍無可忍了,它不能忍受對苦難的貶低甚於不能忍受苦難,於是怒喊道:〃我寧願絕望,不要安慰!〃

一切偶像都沉默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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