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探著身子看了看,嗓子裡帶出哭音來了,說,娘,我大像是不中了。奶奶嗚嗚地哭起來,我娘也哭起來。
這天的後半夜,我們一家人再也沒睡覺。奶奶和娘一哭,我也哭起來,兩個妹妹也哭。我大妹妹那年五歲,小妹妹三歲。他們不知道爺爺下場了,她們被我奶我娘和我的哭聲嚇哭了。後來,還是奶奶先止住哭說,金元他娘,不要哭了……天明瞭你到莊裡喊幾個人來,把你大抬埋了。
我娘說,這沒棺材嘛,阿麼[11]抬埋哩?
奶奶說,這餓死人的年月,阿里[12]那麼多講究?把板櫃的隔板打掉了裝上,抬出去埋了吧。
娘再也沒說話。天亮之後,娘就到黃家岔去了。
黃溝到黃家岔的這一截坡坡,我娘過去一個鐘頭能走來回。這時間我孃的身體瓤了,爬不動山,我娘走的時候跟奶奶說,娘,你不要急,我飯時候就回來了。可是娘走了也就一頓飯的時間,就急匆匆回來了。她的臉上汗津津的,神色慌慌張張的。奶奶驚訝得很,問你這麼快回來了?你叫的人哩?娘慌慌張張地說,沒找見隊長。奶奶說,沒找見隊長,叫幾個莊戶人也行嘛。娘說,哪顧上叫人嘛,聽說搜糧隊進莊了!隊長和會計叫公社叫走了,到外莊搜糧去了。奶奶說啥搜糧隊?娘說,我也說不清,反正是縣上來人了,專區也下來人了,還有公社的幹部,到咱隊來了,搜糧哩,要把各家的糧食搜走……
奶奶聽娘這麼一說,也慌了,嘆息般地叫了一聲天爺,然後說,快!快!你把櫃櫃裡的那幾斤糧……
我家原來存著不少陳糧的,有麥子,有扁豆、穀子,把房子地下的板櫃裝得滿滿的,可是頭一年成立食堂叫隊長領著人來揹走了,說成立人民公社了,要過共產主義的好日子,家裡不叫做飯了。還是我奶奶哭著喊著挖了幾碗扁豆,有十幾斤,裝在一個布抽抽[13]裡,放在炕上放著的一個炕櫃裡,和幾件舊衣裳放在一搭兒存著,捨不得吃。只是爺爺奶奶吃谷衣吃草根把不下來的時候,我娘才在石窩[14]裡踏[15]碎,煮些清湯叫我爺我奶喝。那湯都不叫我喝,我小妹妹才能喝上兩口。扁豆就剩下七八斤了。
。。
獨莊子(5)
我娘把炕櫃上的鎖開了,拿出裝扁豆的抽抽走到院子裡去了。一會兒進來對奶奶說,娘,我放在草窯裡了,用草埋起來了。奶奶說,好,放在草窯裡好。我家的院子裡有兩間土坯壘下的窯,以前是圈牲口的,一間是放草料的。合作化以後牲口入社了,窯裡堆的全是生產隊分下的麥草麥衣添炕的[16]。但奶奶在炕上坐了一會兒又說,草窯裡怕是藏不住吧,人家來了還不先翻草窯嗎?娘說,那你說放在哪達呢?奶奶仰著臉瞪著房頂,思考著,良久說,拿來,你把抽抽拿來,放在被窩裡,我不信他們連被窩都搜。娘叫了起來:娘,不行呀,被窩裡最不保險。我聽人說,搜糧隊把幾家的炕打了[17]搜哩,不叫人在炕上坐著。奶奶驚訝得睜大了眼睛說,是嗎?有那麼做事的嗎?大冬天把炕打了人往哪達睡去?娘說,人家不管你在哪裡睡呀!
奶奶不出聲了,坐著,但仍在走心思,因為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金元他娘,你把抽抽拿來,我把它揣懷裡。他們總不搜身吧!
娘略一思考說,這倒是個好辦法。他們來了不砸炕你就在炕上坐著,砸炕你就下來在臺階上坐著。
奶奶把她破爛的大襟棉襖掀開了,把裝著扁豆的抽抽塞進懷裡了,抱著抽抽坐著。但是,後來娘燒好了草湯全家喝完了,奶奶又不放心地說,金元娘,我心裡還是不踏實:來人了叫我下炕,懷裡揣著一抽抽扁豆,人家看出來哩。娘說,那你看放到哪裡好?奶奶說,我想放在你大的懷裡,下場了的人,他們不翻吧!我娘說,這辦法好,這辦法好。
於是,奶奶又從懷裡拿出抽抽來,掀開昨天夜裡纏在爺爺身上的一件破布單子,把爺爺硬了的手拉開,把抽抽貼著爺爺的腰放下,然後蓋上了布單。一切都做好之後,奶奶看看爺爺,總覺得爺爺的身體有點異常——腰部有點寬,且鼓了起來。她不放心地又揭開了布單,把爺爺的腿抬起來,把抽抽放到爺爺的膝蓋下邊,拍打著攤平,再放下腿去,再蓋上布單。這樣一來,連我也看不出爺爺有什麼異常了。
然後,我和奶奶、兩個妹妹在炕上坐著。我娘忙著切草根根,炒草根根,炒蕎皮,推磨……我們全家人忐忑不安地等著搜糧隊來搜糧食。關於埋葬爺爺的事,誰也不再提起。
這樣子過了三四天,始終也沒人來我家搜糧,奶奶有點沉不住氣了,說我娘:你去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