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岔看一下,這搜糧隊怎麼還不來,等得人心急。
娘就又到黃家岔去了。這次娘去的時間長,飯時候才回來。娘進了房子,不等奶奶問話就說,搜糧隊走了,沒人搜糧了。奶奶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了,說,走了嗎?走了好,走了好,唉呀,把我嚇死了。就剩下幾斤糧食了,叫搜走了可怎麼活呀!她長長兒出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才又說,也怪了,這工作隊怎麼沒來咱家呢?我娘說,知道咱家沒啥糧唄!沒油水!奶奶說,那你沒找一下幹部嗎,叫他們派人把你大抬出去?娘說,找了。我這時間才回來,就是找人找的。找不上人。隊長不在家,叫公社叫去四五天了,搜糧去了,沒回來。聽人說這次搜糧是大兵團作戰,怕本地的幹部抹不開情面,把旁的公社的幹部調到黃家岔搜糧,把黃家岔的調到旁的公社搜糧去了。奶奶說,隊長不在了再找一下會計嘛,叫會計派個人來嘛。娘說,找了,會計昨天剛回來,會計也調出去搜糧去了。我找到會計說我大下場了,你派幾個人把我大抬埋一下,看見會計的娘在炕上坐著哭著哩。原來前兩天來的工作隊在會計家搜糧沒搜出來,逼著叫他娘交出糧食來。他娘說沒糧食,人家拿棍子把他孃的腿打折了。會計今早上回來,他娘說你不在家,人家把我的腿打折了。會計說,娘,你不要說了,我在外邊也是這樣乾的。我進去的時候,會計正張羅著找人給他娘治腿,哪顧上咱家的事哩。
奶奶怔怔地坐了一會兒說,你叫幾個熟人來一下也行嘛。娘說,我去了十幾家,半個村莊都跑過來了,有的家裡人跑光了,到外頭要饃饃逃荒去了,有的人家院子和房子地下挖得一堆土一堆土的,——搜下糧的——一個個灰頭土臉的正收拾房子著哩,誰還有心思管咱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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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莊子(6)
那咋辦呀,你大就這麼在炕上停著嗎?那臭下哩!
我也沒辦法,叫不來人嘛。我一個人抬不出去,就是抬出去了還要挖坑哩……娘說。娘坐著緩了一會兒,喝了點水,又說;先這麼辦吧,我們把大挪一下,挪到涼炕上去,過兩天我再找人去。
於是,我娘用力,奶奶幫忙,兩個人把爺爺推著翻了兩翻,把爺爺從窗跟前滾到上炕上了。上炕沒有煙道,不走火,溫度低。
我家原先住兩間房,爺爺奶奶和二爸住一間房,娘和我和我妹子睡一間房。二爸出走之後全家擠在一盤炕上睡覺,為的是節省添炕的。以前家裡有牲口有羊,有驢糞羊糞,添炕的不缺。公社化以後沒牲口沒羊了,麥草麥衣少了,我娘也餓軟了,拾不下添炕的了。把爺爺翻到上炕上之後,奶奶就睡到窗根去了,那個位置炕最熱。我挨著奶奶睡,然後是兩個妹妹,然後是我娘。娘那頭是爺爺。
又過了三四天,我娘就又去了黃家岔,又沒叫上人。娘告訴奶奶,找到隊長了,隊長說死人太多了,他管不過來,叫自己找人埋去。娘跟奶奶說,黃家岔村口的路上東一個西一個撇著沒埋掉的死人,有大人,也有娃娃,人都走不過去。她看了那情景就再也沒去叫人。娘說,叫啥人呀,黃家岔的人亂撇著哩,誰到黃溝給你抬埋人來!
奶奶靜靜地坐了良久才說,那就放著吧,等後人來了再說吧。
奶奶說的後人就是我大。於是我們全家人盼呀盼呀,盼著我大回來。我娘對我和妹妹說,你大回來就好了。我問娘我大回來就有吃的了嗎?我娘說,你大會有辦法的。
我都記不清了,忍飢挨餓吃草根子吃谷衣的日子又過去了多少,大概是兩個月吧,我大回來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臘月底的日子,也就是1960年元月的一天。
我記得特別深刻,那是一天的飯時候,我們一家人在炕上坐著,我娘正要下炕給我們煮湯去,突然院門被人拍得叭叭地響了兩聲。
我們家幾個月沒來過人了,連搜糧工作隊都沒進來,所以門一響全家人都驚了一下,都仰起了臉。連正鬧著要吃奶的在我娘懷裡鬧騰的小妹妹都停止了哭鬧。後來門板又響了兩聲,一個軟軟的聲音喊開門來!娘就說了一聲:
你大來了!開門去!
我還有點懷疑,因為這聲音有點異常,不像我大的嗓門。我大那時候三十左右做事幹脆利落說話嗓門很高……但我聽見的聲氣像是個老漢。可我卻毫不遲疑地下炕開門去了。
那時候,我孃的身體已經很瓤了,已經不能每天出去給我們拾地軟兒挖草根,不能挖媽媽根了。我家兩個月當中就吃了奶奶藏下的那七八斤扁豆,再就是谷衣和草根,蕎皮。我們吃完了草根湯在炕上坐著,可我娘還要給我們燒湯和添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