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拴一點兒都不明白這個人說的老站新站是什麼意思。還在明清時代,華家嶺上的這條鋪滿積雪的道路,就是中原通往定西、蘭州的必由之路,無數的商旅馬幫、左宗棠征伐甘(肅)新(疆)的大軍就從這兒走過,這兒形成了盛極一時的驛站和兵站。民國二十六年,國民政府出於戰略的需要,開始修建和拓寬這條驛道,二十九年貫通的西(安)蘭(州)公路在老驛站南邊三公里處建立了汽車站,修建了很高階的招待所,蘇聯援華戰爭物資經由此處運往抗日前線,中央大員和地方官員來往於東部和甘新青之間也要在此處落腳住宿。拴拴又一次回顧走過來的茫茫雪路和瞻望黑楚楚的前程,心都顫抖起來:
華家嶺(3)
大大,你把我領上吧,我跟你去蹴一夜[7]。
中年男人也回頭和前瞻了片刻,很為難的樣子說:
那就走吧。
那一家人進了一個土牆土房的院落。主人燒湯招待,也給拴拴舀了一碗,但是睡覺時為難了:主人家就一盤炕,主人家兩個大人兩個娃娃,客人兩個大人一個女子,打顛倒睡把一盤炕擠得滿滿的。中年男人就說拴拴:
你就在地下蹴著吧。
拴拴在地上蹲了一會兒,華家嶺上沒有取暖爐子的農家房子跟冰窖一樣,凍得他實在睡不著,便央求主人:
老大大,叫我在炕旮旯上蹲著吧。我不佔地方,就蹲著。
主人不忍心了,說,上來吧。
拴拴上了炕在炕旮旯裡蹲下,但後來主人客人都睡著了,他也睡著了,歪著頭,不知不覺就躺倒了。
早晨起來,主人不做飯,客人也自覺,說,我們到收容所吃去。拴拴就跟著出來了。拴拴已經習慣和姐姐分開過夜了。他們在要飯的日子裡,每走進一個村莊,都是分頭要飯——這樣可以多要一口饃或者一口湯,因此,經常各自在給饃的人家睡覺,然後第二天早晨在村口碰頭。但是,這天走到新站附近的時候姐姐在街口站著,一看見他就發火了,就像剛出來要飯的那一天對待二姐一樣:
你到哪裡去了!
他說,跟這個大大在人家屋裡蹴了一夜。
姐姐啪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
我給你說過沒有,在收容所等我!
他不吭聲。姐又說:
你把我嚇死了!我當成你叫狼吃了!怕你在路上凍死了!我等到半夜不見你,天不亮又在這兒找你。
拴拴不回嘴,他知道姐為他操心了。這時那個中年婦女說話了:
你不是託付給我們了嗎,我們能把你兄弟撇了嗎?
姐又高興了,趕緊從手中的提籠裡摸出個饃給拴拴,說快吃,餓壞了吧!
還在從會寧與靖遠縣的交界處往回返的路上,在會寧北川的甘溝公社的一個村莊裡,進了一個莊廓,一個人也沒,家搬空了,但在一個房角上發現了幾捧秕胡麻,裡邊也有許多雀糞和老鼠屎。拴拴和姐把糞揀出去把胡麻拿上了,又在一戶有磨的人家磨碎了,又在一戶給了兩碗甜湯[8]的人家攙上湯烙成了饃。這些饃他們捨不得吃,說帶回家給娘和奶奶吃,還有妹子。他們姐弟兩人要飯每天能吃上些,身體已經強多了,飢餓感減弱了,能存住饃了。幾個人回到收容所。進門的時候,頭天管他們的那個穿藍色棉製服的民政幹部問姐姐:
丫頭,找著你弟弟了?
姐高興地笑著回答找著了。然後,姐就跑到灶房燒湯去了。姐勤快,到了哪兒都幫人幹活,人都喜歡,都願意招呼她。
一人兩碗湯喝完了,人們都擠到收容所的辦公室門口,問汽車啥時來?還在會寧收容所的時候,民政幹部就講了,會寧城裡僱不上汽車,到華家嶺汽車站再找車,那裡是樞紐站,班車多,誰去那兒都可以坐上車,車票錢收容所出。但這時華家嶺收容所的一個警察說話了:這麼厚的雪,哪個司機敢出車?今兒個臘月二十九了,能走動的就自己走,走上回家。走不動的等著看,看來車不來車。很多人哭開了:這麼厚的雪,怎麼走到家呀?
很多人走了,他們回家過年的心切,他們也心裡清楚,路上雪太厚不會來車的。拴拴姐沒動彈,她幫著灶上的炊事員和會寧來的管伙食的幹部把鍋碗收拾洗淨了,跟會寧那個穿藍色棉製服的幹部說,我兄弟小,昨天走了一天,腿腫了,你照顧一下,叫我們緩上一天,也等一下車。有車我們坐車,沒車我們明天走著走。藍色棉製服說行哩,晚上你還給我們燒湯。
華家嶺收容所是正式的收容所,有警察,有民政局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