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春季以後,被隔離審查的人們又分批被解除隔離,我父親是最早被解除審查的人之一。令人驚訝的是,昔日被當作準反革命看待的人放出後,又重新回到原來的崗位,該擔任什麼職務還是擔任什麼職務,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不過,那個可憐的袁醫助,卻因為自殺而被算做“自絕於人民”了。袁醫助父母雙亡,也沒有結婚,只有一個姐姐是他唯一的親人。袁醫助的姐姐來取骨灰時我父親見了她一面,大概是因為想哭又不敢哭的緣故,臉上露出一種非常古怪的表情。中國的老百姓自從五十年代開始,就被統治者制訂的條條框框一遍又一遍地篩來篩去,生死榮辱全都由高高在上的統治者掌握。可悲的是,這些條條框框並無定型,永不停息,昨天的革命今天也許就是反革命,稍有不慎跑出了這些條條框框,就可能帶來殺身之禍。
從某種意義上講,是蘇聯共產黨二十大路線、是赫魯曉夫救了父親等一大批無辜的中國人一命,使這些人免於遭到“斯大林大清洗”式的厄運。當時年輕單純的父親尚不清楚政治這趟渾水的深淺,還對赫魯曉夫揭批斯大林的做法有些不理解。後來,隨著閱歷的豐富,他終於漸漸地悟出了自己和其他肅反難友的性命得以保全,全賴蘇聯共產黨、赫魯曉夫對斯大林罪行的揭露。這種敢於自暴家醜的無與倫比的勇氣,起到了敲山震虎之效。從那時起,蘇聯共產黨、赫魯曉夫在父親心目中有了一種特殊的地位。到了六十年代初期中蘇決裂、展開曠日持久的大論戰時,我父親在道義上已經站到了蘇共二十大路線一邊,堅信真理屬於列寧主義的蘇聯共產黨。這種對蘇聯的感情理所當然地影響到了我——這也就是我為什麼會起一個蘇聯名字作為筆名的原因。
關於一九五五年冬天的這一次“肅反”運動,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提起。這主要是因為:這次運動胎死腹中,除了類似袁醫助這樣特別不走運的人之外,並沒有如“反右”、“文革”一樣造成很大的危害和打擊面。然而,只有被當成審查物件的人才能切身體會到,當時的氣氛是何等陰森可怕。如果沒有蘇共二十大的召開,把斯大林的下場昭示在毛澤東的面前,一場類似於蘇聯在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發生的大屠殺在中國肯定不能避免。按照制度的內在規律,殺便殺了,最好不過幾十年以後恢復名譽。幸運的是,蘇共二十大改變了歷史發展的軌跡,一場大劫難又一次與中國人民擦肩而過。但是“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從此毛澤東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防止出現“中國的赫魯曉夫”。
《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 第二章 解 放(1950~1957) 十一、“反社會主義壞分子”
一九五四年十月,河南省會從開封遷移到鄭州,開封轉為省轄市。省會轉移時,遷走了許多單位和五萬人口。當時開封市才二三十萬人,遷走這麼多人一下子使得開封的市面顯得蕭條起來。開封自古以來都是中原重鎮,從此之後地位日益衰落,直到現在市區也不過八十萬人口,成為一個經濟落後、無足輕重的中小城市。
雖然父親在半途而廢的“肅反”中倖免於難,但在日益講家庭出身和成分的大氣候下,在公安部隊中是無法呆下去了。一九五六年底,父親轉業到地方,分配到開封市文化局工作。剛開始待遇還是不錯的,每個月工資四十五塊,在一般工人、幹部中已經算是比較高的了。轉業前後父親認識了他的第一個妻子,不久便戀愛並結婚了。
肅反運動廢止後的一九五六~一九五七年是中國解放後最令人懷念的一年:經濟蒸蒸日上,生活水平不斷提高;政治氣候如陽春三月般溫暖。一開始,毛澤東宣佈“大規模的急風暴雨式的階級鬥爭已經結束”,又發表了他著名的《論十大關係》。接著,報紙上連篇累牘地號召“大鳴大放”,要人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嘉勉”,幫助共產黨整風,到處舉行對話、座談會,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這種局面的出現,讓人們覺得中國彷彿要真的走向光明民主的未來。天真的人們欣喜萬分,擁護愛戴共產黨、毛澤東,暢所欲言。誰也沒有料到,在這明媚的春光後面,竟然隱藏著一個彌天陷阱。
既然黨都號召了,我父親也就積極參加了整風運動。雖然他在一九五五年“肅反”中受到衝擊,但他那點事情實在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自己還沒有太多思想包袱。而建國後他的所見所聞,對比解放前的經歷,使得他對新中國充滿了希望。不過,當時才二十二歲的他萬萬沒有想到,響應黨的號召還有可能上當受騙。在領導們的一再鼓勵下,他大膽地給上級提了一條意見,涉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