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第一任妻子是一名幹部,人長得並不好看,眼睛特別近視。但新婚的父親非常愛她,特別是在自己身處逆境時更希望得到她的鼓勵和支援。剛到勞改農場時,父親還每日巴望著能夠收到她的來信。在父親服刑後她又等了兩年時間,但終究還是抵擋不住其家庭和社會的壓力,於一九五九年的一天給父親送來了一紙離婚通知書。我父親當時早已萬念俱灰,沒有爭辯一句就在離婚通知書上籤了字。後來又得到訊息,她改嫁給了當時最為吃香的地質隊員。雖然父親的第一位妻子在父親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離他而去,但令我奇怪的是父親這幾十年從來沒有在背後說過她一句壞話;偶爾提起這段經歷,也只是說那是形勢所迫,怨不得她。
剛到勞改農場的最初兩年裡,我父親受到政治和家庭的雙重打擊,情緒一度相當沮喪,內心還對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憤憤不平。但時間長了,轉身看看周圍犯人的身份,不是前縣長、前縣委書記、前組織部長,就是前大學教授、歸國華僑之類的人物。於是他心想:連幾十年的老革命都不能倖免,自己這點事、這“身份”又算得了什麼呢?這麼一對比,父親的心情反而寬慰了許多。刑事犯轉移後看管得鬆了,獲得一些自由以後,我父親還被吸收參加勞改農場的豫劇團,在裡面拉二胡,經常深入到農村、廠礦去演出,人們都還以禮相待。
即便是身在勞改營裡,他們這些“洋勞改”還是被當作幹部來看待。假如哪個“洋勞改”在裡面犯了錯誤,管教幹部找他們談心時都是這樣批評教育他們:“你作為一名幹部,怎麼能這樣做呢?將來回去了,這樣也是要犯錯誤的。” 正因為如此,很多“洋勞改”還滿懷希望,總是認為自己是被“誤會”了,別人才是真“右派”。因此,也就出現了一些“一貫進步”的人,經常像老馬列一樣對別人的錯誤認識進行批判;還向管教幹部打小報告,彙報別人的言行和思想動態。特別是一些政治方向沒錯,在生活作風問題上栽了跟頭的人更是如此。
前某地委組織部的陳部長就是這種“一貫進步”的人。陳部長三十多歲,英俊倜儻,文化程度也高,原本也算春風得意。當時,有一位在機關裡工作的女幹部,是上級老領導進城後新找的老婆,也是年輕漂亮有文化,跟那個年長自己二、三十歲的老男人自然沒有共同語言。這位女幹部想入黨,就經常跟陳部長談心。乾柴遇到烈火,陳部長幫助人家進步,結果自己沒把握好,幫著幫著就幫到床上去了,東窗事發後栽了大跟頭,當上了“洋勞改”。陳部長進了勞改營以後,對自己以前一時衝動懊悔不已,改造特別積極,每天找管教幹部彙報思想,一貫說進步話,辦進步事。
有一次一位華僑收到了家中寄來的包裹,裡面有香菸、點心,還有匯款單。那華僑很高興,就把香菸和點心分給大家。正在大家嘻嘻哈哈地分享食品和香菸時,陳部長進來了,見狀一臉嚴肅地教育大家道:“你們怎麼能夠這樣呢?嘻嘻哈哈地一點也不成體統,有時間開玩笑,卻不主動政治學習,這樣怎麼能夠改正錯誤、重新做人呢?”接著又教育那華僑:“我早就注意到你,一直不肯放棄腐朽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不肯認真地進行改造,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傾向,我勸你要懸崖勒馬啊!”陳部長這一番進步話,弄得大家頓時倒了胃口,誰也不出聲了。我父親對陳部長這個人早就看在眼裡、煩在心上,於是忍不住從床上翻身起來對他說:“你以為你是誰呀?還是組織部長?你得明白你跟我們一樣,都是‘洋勞改’!”正在像大領導那樣訓話的陳部長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竟會遭到這個平時不言不語的小夥子的這番奚落,頓時愣在那裡了。
《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 第三章 人間“天堂”(1958~1965) 一、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
一九五八年,對中國老百姓來說是特別荒唐的一年,這一年毛澤東發動了“大躍進”。毛澤東曾在黨的八大預備會議上講過這麼一段名言:“……歷來自詡的地大、物博、人多,你有那麼多的人,你有那麼一塊大地方,資源那麼豐富,又聽說搞了社會主義,據說是有優越性,結果你搞了五六十年還不能超過美國,你象個什麼樣呢?那就要從地球上開除你的球籍!……如果不是這樣,那我們就對不起全世界各民族,我們對人類的貢獻就不大。”這種希望中國迅速擺脫貧困落後局面的出發點本無可厚非,但是在一個剛剛進行過“反右”運動、全國搞成“一言堂”的國家裡,這種激情卻變成了一種拔苗助長、得不償失的時代悲劇。
土改之後農民分得了土地,原本以為可以過上“一畝地、兩頭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