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街,煙價最低煙館最多,是鴉片鬼的樂土。他們從沒見過這麼烏煙瘴氣、骯髒下流的地方,可就在這地方的一間破板棚裡,他們找到了他——當年名震南粵的崑曲名家、他們的師傅柳知秋!如今骷髏一般,身上只剩一條破褲衩,躺在又溼又臭的爛稻草裡等死。兄弟倆痛哭失聲,師傅卻痴痴呆呆,連自己的弟子都不認得了……
這些事情說給對師傅深惡痛絕的天祿聽,豈不是火上澆油?
天福於是極力對這些過程輕描淡寫,很快說起在裙帶街找到師傅後,如何四處請醫給他戒菸,終無效果;如何奄奄待斃之際,幸虧林大人奉旨禁菸來到廣東,才算遇到救星。
天祿詫異道:“他一個煙片鬼,居然驚動了欽差大人?”
“想不到吧?師傅真是命大。”天福笑笑,繼續說,“那天林大人親自巡視各地,竟一直巡到裙帶街,釋出禁令,封閉煙館,鴉片鬼限期戒菸,違限者斬!一面又給這裡的鴉片鬼分發戒菸藥丸,真所謂寬猛相濟、軟硬兼施,誰敢不就範!”林大人親臨,叫師傅感激萬分,強支著叩頭不止,流淚不止。林大人說了好些勸戒鼓勵的話,又問起師傅淪落的經過。後來看到我和師弟每天練筆貼了一牆的字畫,對師弟寫的‘潔身自好’的魏碑橫幅十分讚賞,就命我倆當場書寫,還考問了些四書和詩詞,不久就著人叫我們回廣州,到欽差衙門做書吏。我從那時候起就沒離開過林大人。“”怎麼,師弟還把那四個字貼在床頭嗎?“”可不是,從小到現在都沒變,一直也身體力行的,“天福說著,不由得笑笑,”只是好潔成癖,那些古怪脾氣多半也是打這兒生出來的。“”怪不得呢!“天祿點點頭。”師傅呢,戒菸極苦也極難,有時候看他撞牆打滾、死去活來的樣子,實在不忍;難得他終於硬著頭皮頂過來了。只是他再也不肯回廣州,說是喜歡裙帶街那處海邊的屋子。其實他是有了羞惡之心,怕被廣州的梨園同行恥笑罷了……“天祿不想繼續有關師傅的話題,說:”師弟從小嬌弱,師孃和師姐都沒了訊息,你又去當差,誰照料他呢?“
天福端正的容長臉上掠過一絲羞赧,笑道:“不怕你笑話,說起來是真難!你剛離開那會兒,天壽真是什麼都不會,我既身為師兄,責無旁貸,結果咱們大下處的梨園同行就傳出幾句話,說我跟師弟臺上是夫妻,臺下是兄弟,回家是母子……最苦是遇上師弟生病,請醫抓藥不說,那買菜燒飯、刷鍋刷碗、洗衣洗被、煎藥喂藥就都落到我頭上,每天忙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好在也都熬過去了,借的錢也都還上了。師弟現在是名角兒,在大下處住了一套房子,也僱了梳頭師傅和跟包的,不比當初了。”天祿不住讚歎點頭,心裡卻不那麼好受。天福雖是訴說艱難,口氣中不無自詡和脈脈溫情,這讓天祿既羨慕又有點說不出的嫉妒。他一回來就感到一向冷冷落落的小師弟對天福很是依戀,就像對他的英蘭姐姐,原來其中有這許多緣故。天祿不由得嘆道:“師弟這麼一個人物,又是獨子,師孃那麼疼他,從小就寸步不離地跟著,怎麼會說走就走,撇下他跑了呢?真不明白!”“你千萬可別對師弟提這話頭!”天福湊近天祿認真地說,“這事我也疑惑,有一回說漏了嘴,害得師弟大哭一場,一整天不吃飯!……那天他多喝了兩盅,半睜著眼對我笑著說:都說娘最疼我,假的!娘是指著我掙錢,大香小香才是孃的心肝寶貝兒哩!……說完又嗚嗚地哭。我才要勸他幾句,他倒把我轟出門說他要睡覺……你看,這不是醉話嗎?……”天祿的心一下縮緊了:沉默寡言的小師弟心頭埋藏著什麼傷痛和秘密?小小年紀,獨自承受,有多麼艱難!……
天福朝江邊碼頭看一眼,說:“哦,有大船靠岸了,去看看。”天祿隨他起身下樓,感傷還在心中繚繞。走向碼頭,他才意識到,就要同把他掃地出門的絕情師傅見面了。
兩年前,天祿是被師傅趕走的;如今他跳出梨園行,做了欽差大人的隨從,回到廣州,頗有衣錦榮歸的得意,不免想在同輩中顯擺顯擺,想要師兄師弟分享分享他的榮耀,便給師傅一點顏色看看,不也很出氣嗎?
但事到臨頭,他的理直氣壯、他的得意都被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所代替。他甚至擔心,老爺子肯認他嗎?……縱然認定是師傅自甘墮落引起的師徒決裂,但天地君親師在上,他終究逃不脫“犯上”二字;每每想到這個,就不免心虛。
他跟天福出了茶樓才走了十來步,就遠遠看到了天壽。天壽一看到他們倆,便停步等候,還指著兩位師兄對身邊的一個著長衫的男子說著什麼。天福於是催促說:“快走,師傅真的到了。”腳步加快,天祿的心撲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