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你跟他說說話看,他小時候在澳門住過好多年,能說咱們的官話呢!”
亨利醫生見病人安靜下來,便又朝床龕走過來。
天壽突然從媚蘭懷中掙脫,極快地爬到最裡面的床角,縮成一團,蒙著臉大喊大叫:“不要!不要!我不要看見他!我不要看見他!……”他拉過錦被,飛快地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緊,不准許任何人碰他。
第三十四章
雖然已是初冬,但十月小陽春,又有了一個豔陽天。
蘇州素稱金粉繁華地,園林精美更甲於天下。
如今,最古老、最為文人稱道的園林滄浪亭,竟戒備森嚴,禁止人靠近,雖然繞園皆水,仍是巡邏四出。在園門曲橋頭的“滄浪勝蹟”坊外,新造起一座高大的影壁,影壁與石坊之間的寬闊地帶,設定了轅門柵欄,轅門內外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衛兵,各個雄偉剽悍,昂首挺胸,心高氣盛。因為轅門內兩根高高的旗杆上懸掛著兩面大旗,上面用很大的字寫著“欽差大臣”。
蘇州百姓都知道,因為八月裡浙江戰敗,損兵折將,萬歲爺天威震怒,特命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正黃旗滿洲都統、皇侄奕經為揚威將軍;左都御史、吏部侍郎文蔚及副都統特依順為參贊大臣,發京營和各省勁兵,兼程赴浙剿辦,征討逆夷,以期克復。數千年前春秋戰國吳越便是世仇,如今蘇州人對浙江兵敗也都嗤之以鼻,於是對朝廷派天潢貴胄統領大軍征剿更是津津樂道。
人們聽說九月裡欽差大臣們就離京南下了,十月初來到蘇州,駐節已將一月,卻不見有起駕進軍浙江的跡象。
軍國大事當然不用百姓操心,通常對這種戒備森嚴的所在,小民避著繞著走惟恐不及的,偏這位揚威將軍的轅門外,天天聚著一些閒漢,在那裡等著看熱鬧,指指畫畫議論不休。因為轅門外有件非常出名的東西:投匭。
影壁上大張著揚威將軍的告示,說,奉上諭:凡文武員弁及士民商賈中,有奇才異能或一才一藝者,均準詣軍前投效,有功從重獎賞;因此專設此投匭效法古風以博採眾議、召賢納士,凡願投效者皆許納名其中,三日後傳見;有能稔知夷務者,亦許當面密陳得失。
投匭這東西,據說是古代明君賢相為聽取民間建議而設的銅櫃,大到軍國要務、官吏清濁,小到百姓冤屈,都可以投書其中,總能得到滿意結果。如今將軍竟使用它,求賢若渴之心昭然,這是多少年都沒有聽說過的。將軍幕府中藏龍臥虎,能人有天上的星星那麼多,多是經投匭投效而來。有這麼多英賢之士輔佐,剿滅逆夷那還不易如反掌,自是指日可待!
不過,草頭百姓,承平日不是無路可走還不肯當兵吃糧呢,何況眼下真的要上陣動刀槍見血光!但是看看每天不斷有人來轅門前那亮煌煌的銅櫃投遞,看看每天巳時營裡像模像樣的開匭儀式,也是轅門一景,觀者一樂呀!
太陽把照壁的影子斜斜地投到地面的時候,園中傳出一陣鼓樂聲,一名身穿紅底小葵花錦袍的儀衛兵,手持牙邊三角黃龍旗走在最前面,隨後是鼓、鉦、鐃、鈸和笛、管、大小銅號組成的小型樂隊,引出一隊紅緯帽、藍號衣、黑布靴的兵勇,最後面是兩個儀衛兵跟從的一位藍褂朝靴、頭戴紅纓帽的書吏,雙手捧著滿鋪著橙黃軟緞的托盤,數十人和著鼓樂步伐一致地從園子裡走出來,過曲橋,穿石坊,出轅門正門,黃龍旗和樂隊停步,樂聲吹打不停,兵勇們二龍出水,各自到東西轅門口站定,書吏便先東後西,分別開啟立在轅門口的半人多高的銅櫃,亦即投匭,取出其中的投文函件,鄭重放進托盤。書吏一聲口令,肅立轅門的兩列兵勇又來個東西合流,匯合在正門前,按照來時的順序,邁著整齊的步伐,鄭重回營而去。往往人已消失進園門,鼓樂聲猶然不止,使那幫看熱鬧的閒漢手舞足蹈,好不開心。
天祿擔當開匭書吏的角色已經有些日子了,興奮昂揚和新奇感仍不減當初。
每日開啟投匭,取出函件送達臧師爺,並抄錄登記造冊,這是天祿的主要差事。走進幕僚們居住的藕香水榭院門之前,天祿照例命樂隊兵勇們散歸各房,自己徑直走進臧師爺那處窗前臨水、位置和景觀都很好的套房裡。
臧師爺聽到門響,抬頭見是天祿,放下手中的筆,從書案邊站起,同著天祿一起走到靠北牆的八仙桌旁,說:“今天有多少件?”
臧師爺名臧紆青,宿遷舉人,像所有蘇北人一樣,身材高大,方臉盤,寬額頭,高顴骨,眉毛不濃但很黑,眼睛細長卻有神,瞳仁又黑又大,彷彿充滿了智慧和明睿,若不是兩鬢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