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去冷空山。
誰知化作身千億,多在紅船六柱間!
阿彥達緊跟著問:“紅船六柱間?是說聞名天下的姑蘇船孃嗎?”他也極快地偷眼看看將軍,說,“自打咱們來到蘇州,還沒有見過呢。”楊熙瞟他一眼,並不答話,只管搖頭晃腦地接著吟道:理楫吳娘年二九,玉立人前花不偶。
步搖兩朵壓香雲,跳脫一雙垂素手。
短短四句,活畫出一位極美極靈秀也就極富誘惑力的姑蘇船孃,在座的終究都是些男人,雖然當著將軍的面不敢造次,卻也都露出含意曖昧的會心微笑。良久,阿彥達故意聲調淒涼地說道:“畫餅充飢也枉然啊!……”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將軍唇邊也有了忍不住的笑意。楊熙見機,喊了一聲:“酒來!”
後艙繡簾一掀,一幫穿紅底小葵花緞袍的小廝,川流不息地上酒上菜,原先那四個琵琶襟馬甲“鼻菸壺”,早調好了桌面,安好了杯箸,各自執了銀壺,立在座位後面侍候著。將軍同張應雲及小欽差一席,無品級的如繆舉人、王丹麓、呂泰、朱楷及天祿一班幕客一席,護衛親隨則在稍遠的艙門口另坐一席。
下酒的八冷盤倒都是江南風味,清淡美味可口,諸如五香牛肉、陳皮雞絲、油燜香菇、蟹籽冬筍之類,八熱炒八大菜卻集中了滿漢全席的精華,不但有揚幫蘇味的炒海參、炒鴨掌、炒蝦仁、炒蟹斑、炒口蘑及東坡肉、酒燜肉、清湯魚翅、醋溜魚,也有京廚和滿洲口味的乾煸鹿肉絲、燒小豬、哈兒巴肉、燒鴨燒雞和燒烤野味等類名餚。楊熙得意地賣弄說:這都是專請蘇州有名的三山館的頭名大廚師來船上做的,色香味俱全。確實,酒過三巡,才一下箸,已經人人叫好了。
偏此時此刻,後艙繡簾高挑,五個滿頭珠翠花朵、身著鑲金銀彩絲寬花邊亮緞豔色敞衣、下系繡花羅裙的濃妝豔抹的美人兒,拎著笛管簫和檀板木魚、抱著琵琶三絃提琴,抬著雲鑼、湯鑼和大鼓,嫋嫋婷婷,滿面笑容走到席前,款款向眾人躬身下拜,宛如鶯歌燕語:“給諸位爺請安啦!”
手一抬,金跳脫在瑩潔如玉的皓腕上丁當作響;頭一點,雙鬢的串珠步搖悠悠擺動,不正是剛才楊熙所吟詩中那“花不偶”的二九吳娘嗎?男人們由不得自己地心熱眼也熱,飲酒不多倒有點醉了。楊熙觸到將軍疑問的目光,連忙說道:“是作藝的小吹打,打十番打得極妙,專來伺候酒宴的……你們拿出本事來,打得好有賞!”
打十番,有十樣樂器,理應十個人演奏的,這五個女子各人身兼二職,可見技藝不凡。
她們從《花信風》奏起,二番到《雙鴛鴦》,三番為《風擺荷葉》,四番成《雨打梧桐》……演奏和諧優美,緩疾有序,配合著鑼鼓木魚敲打,節奏更是鮮明動聽。這些奏樂女子,並不低眉信手續續彈,一個個粉臉吹彈得破,能眉聽,能目語,隨著楊柳細腰的擺動,秋波已轉過無數,從諸位爺們那裡截獲了許多遞出的熱辣辣的信兒了。
外面天色漸暗,艙內的百盞明燈更加明亮,燈下看美人,美人更美;燈下看富麗堂皇的艙房,處處光耀閃亮,更如神仙洞府一樣;花香、茶香、酒香、餚香,又加上了撩人心懷的脂粉香,樂曲輕輕,和著船身在水波中的飄浮擺動,每個人的耳鼻眼心都在盡情享受,似乎進入夢境,似乎飄到了極樂世界……
“啊喲喂!好我格楊大爺,儂勿好輕點點哉!”一聲嬌笑,一串嬌滴滴的吳儂軟語噴口而出,說話的是執檀板打單皮鼓的女郎,正捂著嘴笑得如花枝顫動。檀板和單皮鼓是打十番的指揮,指揮笑得打不成板,樂曲只得停了下來。許多人都看見了,是楊熙忍耐不住,在這女郎的大腿根掐了一把。
“楊熙!”將軍突然喊一聲,艙內猛然間靜下來。
大家尷尬地互相望望,剎那間意識到:這女郎不僅認識楊熙,而且很熟。
靜默片刻,將軍把話說了出來:“你認識她們不成?”
楊熙不慌不忙,灑脫地一擺頭,笑道:“不知底細的人,豈敢用來伺候你老人家!”
又是一陣沉默。沉默中,將軍站起身,離席,朝抱柱旋轉木梯走去。張應雲和阿彥達趕緊跟過去,將軍擺擺手,獨自登上木梯,咚,咚,一聲一聲腳步響得很重。將軍上到船樓,就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可木梯還在響。最後,從艙頂的敞軒傳下來他的聲音:“我就在這裡待著,誰也別來陪。飯菜給我送上來,四簋菜、一碗湯,有硬麵餑餑多上幾個。把泥嬰孩也帶上來。”
天祿有心上去送菜,被張應雲用目光止住:這不是你無品級的人能辦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