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一口氣寫完,把筆往案上一擲,對張廷玉說:“廷玉,你拿去明發天下。把你帶來的這些奏章,也全都明發。告訴年羹堯,讓他看了以後,一一據實回奏。再給六部官員們打個招呼,今後,凡有彈奏年羹堯罪行的奏章,一律具本明謄,發至全國。”張廷玉接過皇上的硃批,看著硃批上那些誅心的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方苞早就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堯已是既定的國策了。但這一行動,卻不能讓人鑽了空子,說皇上是“藏弓烹狗”。為了堵住可能出現的各種議論,就要找到一個叫得響的藉口。雍正說年羹堯帶著幾千人到杭州去,是為了與皇上在嘉湖“逐鹿”。這就是把陰謀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羹堯的頭上,併為撤掉他的一切職務,做了最好的註腳。
不出張廷玉所料,這次談話後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詔諭:“著杭州將軍年羹堯降十八級聽用!”這個旨意傳到杭州,可難壞了杭州巡撫折爾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級。從正一品開始,往下以次為“從一品”、“正二品”、“從二品”,以次類推,最小是“從九品”。年羹堯現在這杭州將軍的職位,是從一品,再要降十八級就只能是“來入流”了。來入流就是沒有級別,而且,這一級上從來也不設武官哪!折爾克既無法遵旨,又不敢違旨。沒法子,只好去請示兩江總督李衛。李衛不愧心思靈動,他很快就答覆回來了:“你這個折爾克,真是一個大笨鱉,連這點小事兒都辦不來。你沒有看見,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羹堯的職務嗎?你給他找個破城門,讓他到那裡當個老軍,看看城門,掃掃地什麼的,不就行了嘛。你告訴年羹堯說,過幾天老子親自去看他。”折爾克心想,好個李衛,你可真能出點子。可是,要想在杭州這號稱天堂的地方,找個破城門,又談何容易?找了幾天,終於在離杭州三十里的一個小鎮上,找到了這座“破城門”。這是個十分偏僻的鎮子,全鎮只有幾十戶人家。鎮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鎮上有座城門不假,可早已破爛不堪了。不過,從今天起,這個留下小鎮的破城門口,卻多了一個看守城門的老軍。
從位極人臣、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到穿上帶著大燒餅一樣“兵”字號褂的守城士兵,看起來,雖然只有一步之遙,可對年羹堯來說,卻是多麼大的變化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貴,活著的美好。他十八歲從軍,二十二歲便官居四品遊擊。在聖祖康熙南巡時,因參與擒獲偽朱三太子護駕有功,被抬入旗籍,撥歸四爺雍親王門下。兩次隨康熙西征準葛爾,在烏蘭布通之戰和科布多戰役中,憑著一杆銀槍,出入於萬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他武藝超群,勇敢善戰,常在刀叢劍樹中橫衝直闖,出奇制勝。一次奉差徵糧,他竟敢不顧性命,以一名偏將身份,斬掉了甘肅總督葛禮,保障了前線供應,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別重用和喜愛。從此,他便一帆風順,年年晉升。從四川布政使、巡撫,直到將軍……可以說,在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總是一個得意的弄潮兒。眼下,他卻突然從頂端栽下來,落到一個小兵的下場,他怎麼能想得通,又怎麼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個風景秀麗的江南小城。北臨富春江,南依龍門山,河湖港汊,四處縱橫。鎮子的北門因年久失修,早已無法容身了。但是今日這芳草萎萎、苔蘚斑駁的門房裡,卻住下了“老軍”年羹堯,誰也不知道他從哪裡來,又是什麼樣的人。百姓們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語地掃地,開關城門,偶而也見他打打太極拳。有時他閒著沒事,便拔那城頭上的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鏟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鏟啊,鏟啊……他從不與任何人交談,當然也沒有人來打擾他。只是在夜幕降臨時,才從省城那裡,跑來一匹快馬,給他送來一些邸報。那上邊一一列舉著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禿筆,在邸報的背面,寫上自己的答辯或認罪折,然後交給兵士帶回去。他在等著朝廷對他的最後裁決,也在等著李衛來看他。昏夜裡,他望著面前那殘破又古老的城牆,聽著鎮子外傳來的富春江的流水聲,不禁百感交集。他期望著自己能如這小鎮的名字那樣,也被人們“留下”。哪怕是從此消聲匿跡,永遠再不出頭露面,他也心甘情願。但是,李衛遲遲沒有來,朝廷上發來的聖訓,卻是越來越嚴厲了。
五月底,上諭裡說:“年羹堯幾乎陷朕於不明,思之痛切!”還好,這只是皇上的自責。
七月裡,上諭又列舉了他顛倒是非,任用匪類,排斥異己,虛冒軍功等等罪行。他想,這已經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給他帶來的已不是邸報,而是在他認罪摺子後面的硃批。血也